客路感秋,寄明準(zhǔn)上人。 日暮天地冷,雨霽山河清。長風(fēng)從西來,草木凝秋聲。已感歲倏忽,復(fù)傷物凋零。孰能不憯凄,天時牽人情。借問空門子,何法易修行。使我忘得心,不教煩惱生。
閉關(guān)。 我心忘世久,世亦不我干。遂成一無事,因得長掩關(guān)。掩關(guān)來幾時,仿佛二三年。著書已盈帙,生子欲能言。始悟身向老,復(fù)悲世多艱?;仡欄厱r者,役役塵壤間。歲暮竟何得,不如且安閑。
村中留李三固言宿。 平生早游宦,不道無親故。如我與君心,相知應(yīng)有數(shù)。春明門前別,金氏陂中遇。村酒兩三杯,相留寒日暮。勿嫌村酒薄,聊酌論心素。請君少踟躕,系馬門前樹。明年身若健,便擬江湖去。他日縱相思,知君無覓處。后會既茫茫,今宵君且住。
渭上偶釣。 渭水如鏡色,中有鯉與魴。偶持一竿竹,懸釣在其傍。微風(fēng)吹釣絲,裊裊十尺長。誰知對魚坐,心在無何鄉(xiāng)。昔有白頭人,亦釣此渭陽。釣人不釣魚,七十得文王。況我垂釣意,人魚又兼忘。無機(jī)兩不得,但弄秋水光。興盡釣亦罷,歸來飲我觴。
病中逢秋,招客夜酌。 不見詩酒客,臥來半月馀。合和新藥草,尋檢舊方書。晚霽煙景度,早涼窗戶虛。雪生衰鬢久,秋入病心初。臥簟蘄竹冷,風(fēng)襟邛葛疏。夜來身校健,小飲復(fù)何如。
南亭對酒送春。 含桃實已落,紅薇花尚熏。冉冉三月盡,晚鶯城上聞。獨(dú)持一杯酒,南亭送殘春。半酣忽長歌,歌中何所云。云我五十馀,未是苦老人。刺史二千石,亦不為賤貧。天下三品官,多老于我身。同年登第者,零落無一分。親故半為鬼,僮仆多見孫。念此聊自解,逢酒且歡欣。
贖雞。 清晨臨江望,水禽正喧繁。鳧雁與鷗鷺,游飏戲朝暾。適有鬻雞者,挈之來遠(yuǎn)村。飛鳴彼何樂,窘束此何冤。喔喔十四雛,罩縛同一樊。足傷金距縮,頭搶花冠翻。經(jīng)宿廢飲啄,日高詣屠門。遲回未死間,饑渴欲相吞。常慕古人道,仁信及魚豚。見茲生惻隱,贖放雙林園。開籠解索時,雞雞聽我言。與爾鏹三百,小惠何足論。莫學(xué)銜環(huán)雀,崎嶇謾報恩。
閑居。 肺病不飲酒,眼昏不讀書。端然無所作,身意閑有馀。雞棲籬落晚,雪映林木疏。幽獨(dú)已云極,何必山中居。
題舊寫真圖。 我昔三十六,寫貌在丹青。我今四十六,衰悴臥江城。豈比十年老,曾與眾苦并。一照舊圖畫,無復(fù)昔儀形。形影默相顧,如弟對老兄。況使他人見,能不昧平生。羲和鞭日走,不為我少停。形骸屬日月,老去何足驚。所恨凌煙閣,不得畫功名。
寄江南兄弟。 分散骨肉戀,趨馳名利牽。一奔塵埃馬,一泛風(fēng)波船。忽憶分手時,憫默秋風(fēng)前。別來朝復(fù)夕,積日成七年。花落城中池,春深江上天。登樓東南望,鳥滅煙蒼然。相去復(fù)幾許,道里近三千。平地猶難見,況乃隔山川。
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 江從西南來,浩浩無旦夕。長波逐若瀉,連山鑿如劈。千年不壅潰,萬姓無墊溺。不爾民為魚,大哉禹之績。導(dǎo)岷既艱遠(yuǎn),距海無咫尺。胡為不訖功,馀水斯委積。洞庭與青草,大小兩相敵。混合萬丈深,淼茫千里白。每歲秋夏時,浩大吞七澤。水族窟穴多,農(nóng)人土地窄。我今尚嗟嘆,禹豈不愛惜。邈未究其由,想古觀遺跡。疑此苗人頑,恃險不終役。帝亦無奈何,留患與今昔。水流天地內(nèi),如身有血脈。滯則為疽疣,治之在針石。安得禹復(fù)生,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劍,重來親指畫。疏河似翦紙,決壅同裂帛。滲作膏腴田,蹋平魚鱉宅。龍宮變閭里,水府生禾麥。坐添百萬戶,書我司徒籍。
鄧州路中作。 蕭蕭誰家村,秋梨葉半坼。漠漠誰家園,秋韭花初白。路逢故里物,使我嗟行役。不歸渭北村,又作江南客。去鄉(xiāng)徒自苦,濟(jì)世終無益。自問波上萍,何如澗中石。
白云期(黃石巖下作)。 三十氣太壯,胸中多是非。六十身太老,四體不支持。四十至五十,正是退閑時。年長識命分,心慵少營為。見酒興猶在,登山力未衰。吾年幸當(dāng)此,且與白云期。
同友人尋澗花。 聞有澗底花,貰得村中酒。與君來校遲,已逢搖落后。臨觴有遺恨,悵望空溪口。記取花發(fā)時,期君重攜手。我生日日老,春色年年有。且作來歲期,不知身健否。
秋槿。 風(fēng)露颯已冷,天色亦黃昏。中庭有槿花,榮落同一晨。秋開已寂寞,夕隕何紛紛。正憐少顏色,復(fù)嘆不逡巡。感此因念彼,懷哉聊一陳。男兒老富貴,女子晚婚姻。頭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后時不獲已,安得如青春。
郭虛舟相訪。 朝暖就南軒,暮寒歸后屋。晚酒一兩杯,夜棋三數(shù)局。寒灰埋暗火,曉焰凝殘燭。不嫌貧冷人,時來同一宿。
贈王山人。 聞君減寢食,日聽神仙說。暗待非常人,潛求長生訣。言長本對短,未離生死轍。假使得長生,才能勝夭折。松樹千年朽,槿花一日歇。畢竟共虛空,何須夸歲月。彭殤徒自異,生死終無別。不如學(xué)無生,無生即無滅。
自題寫真(時為翰林學(xué)士)。 我貌不自識,李放寫我真。靜觀神與骨,合是山中人。蒲柳質(zhì)易朽,麋鹿心難馴。何事赤墀上,五年為侍臣。況多剛狷性,難與世同塵。不惟非貴相,但恐生禍因。宜當(dāng)早罷去,收取云泉身。
夜哭李夷道。 逝者絕影響,空庭朝復(fù)昏。家人哀臨畢,夜鎖壽堂門。無妻無子何人葬,空見銘旌向月翻。
送春歸(元和十一年三月三十日作)。 送春歸,三月盡日日暮時。去年杏園花飛御溝綠,何處送春曲江曲。今年杜鵑花落子規(guī)啼,送春何處西江西。帝城送春猶怏怏,天涯送春能不加惆悵。莫惆悵,送春人。冗員無替五年罷,應(yīng)須準(zhǔn)擬再送潯陽春。五年炎涼凡十變,又知此身健不健。好去今年江上春,明年未死還相見。
孟夏思渭村舊居寄舍弟。 嘖嘖雀引雛,稍稍筍成竹。時物感人情,憶我故鄉(xiāng)曲。故園渭水上,十載事樵牧。手種榆柳成,陰陰覆墻屋。兔隱豆苗肥,鳥鳴桑椹熟。前年當(dāng)此時,與爾同游矚。詩書課弟侄,農(nóng)圃資童仆。日暮麥登場,天晴蠶坼簇。弄泉南澗坐,待月東亭宿。興發(fā)飲數(shù)杯,悶來棋一局。一朝忽分散,萬里仍羈束。井鮒思反泉,籠鶯悔出谷。九江地卑濕,四月天炎燠??嘤瓿跞朊?,瘴云稍含毒。泥秧水畦稻,灰種畬田粟。已訝殊歲時,仍嗟異風(fēng)俗。閑登郡樓望,日落江山綠。歸雁拂鄉(xiāng)心,平湖斷人目。殊方我漂泊,舊里君幽獨(dú)。何時同一瓢,飲水心亦足。
詠懷。 冉牛與顏淵,卞和與馬遷?;蝾咎炝鶚O,或被人刑殘。顧我信為幸,百骸且完全。五十不為夭,吾今欠數(shù)年。知分心自足,委順身常安。故雖窮退日,而無戚戚顏。昔有榮先生,從事于其間。今我不量力,舉心欲攀援。窮通不由己,歡戚不由天。命即無奈何,心可使泰然。且務(wù)由己者,省躬諒非難。勿問由天者,天高難與言。
感秋懷微之。 葉下湖又波,秋風(fēng)此時至。誰知濩落心,先納蕭條氣。推移感流歲,漂泊思同志。昔為煙霄侶,今作泥涂吏。白鷗毛羽弱,青鳳文章異。各閉一籠中,歲晚同憔悴。
自江州至忠州。 前在潯陽日,已嘆賓朋寡。忽忽抱憂懷,出門無處寫。今來轉(zhuǎn)深僻,窮峽巔山下。五月斷行舟,滟堆正如馬。巴人類猿狖,矍鑠滿山野。敢望見交親,喜逢似人者。
招蕭處士。 峽內(nèi)豈無人,所逢非所思。門前亦有客,相對不相知。仰望但云樹,俯顧惟妻兒。寢食起居外,端然無所為。東郊蕭處士,聊可與開眉。能飲滿杯酒,善吟長句詩。庭前吏散后,江畔路乾時。請君攜竹杖,一赴郡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