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起閼逢困敦,盡重光協洽,凡八年。
太宗孝文皇帝中
◎ 前三年甲子,公元前一七七年
冬,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
十一月,丁卯晦,日有食之。
詔曰:“前遣列侯之國,或辭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為朕率列侯之國!”
十二月,免丞相勃,遣就國。乙亥,以太尉灌嬰為丞相;罷太尉官,屬丞相。
夏,四月,城陽景王章薨。
初,趙王敖獻美人于高祖,得幸,有娠。及貫高事發(fā),美人亦坐系河內。美人母弟趙兼因辟陽侯審食其言呂后,呂后妒,弗肯白。美人已生子,恚,即自殺。吏奉其子詣上,上悔,名之曰長,令呂后母之,而葬其母真定。后封長為淮南王。
淮南王蚤失母,常附呂后,故孝惠、呂后時得無患;而常心怨辟陽侯,以為不強爭之于呂后,使其母恨而死也。及帝即位,淮南王自以最親,驕蹇,數不奉法;上常寬假之。是歲,入朝,從上入苑囿獵,與上同車,常謂上“大兄”。王有材力,能扛鼎。乃往見辟陽侯,自袖鐵椎椎辟陽侯,令從者魏敬剄之;馳走闕下,肉袒謝罪。帝傷其志為親,故赦弗治。當是時,薄太后及太子、諸大臣皆憚淮南王?;茨贤跻源耍瑲w國益驕恣,出入稱警蹕,稱制擬于天子。袁盎諫曰:“諸侯太驕,必生患?!鄙喜宦?。
五月,匈奴右賢王入居河南地,侵盜上郡保塞蠻夷,殺略人民。上幸甘泉。遣丞相灌嬰發(fā)車騎八萬五千,詣高奴擊右賢王;發(fā)中尉材官屬衛(wèi)將軍,軍長安。右賢王走出塞。
上自甘泉之高奴,因幸太原,見故群臣,皆賜之;復晉陽、中都民三歲租。留游太原十馀日。
初,大臣之誅諸呂也,硃虛侯功尤大。大臣許盡以趙地王硃虛侯,盡以梁地王東牟侯。及帝立,聞硃虛、東牟之初欲立齊王,故絀其功,及王諸子,乃割齊二郡以王之。興居自以失職奪功,頗怏怏;聞帝幸太原,以為天子且自擊胡,遂發(fā)兵反。帝聞之,罷丞相及行兵皆歸長安,以棘浦侯柴武為大將軍,將四將軍、十萬眾擊之;祁侯繒賀為將軍,軍滎陽。秋,七月,上自太原至長安。詔:“濟北吏民,兵未至先自定及以軍城邑降者,皆赦之,復官爵;與王興居去來者,赦之?!卑嗽?,濟北王興居兵敗,自殺。
初,南陽張釋之為騎郎,十年不得調,欲免歸。袁盎知其賢而薦之,為謁者仆射。
釋之從行,登虎圈,上問上林尉諸禽獸簿。十馀問,尉左右視,盡不能對?;⑷莘驈呐源緦?。上所問禽獸簿甚悉,欲以觀其能;口對響應,無窮者。帝曰:“吏不當若是邪!尉無賴!”乃詔釋之拜嗇夫為上林令。釋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絳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長者也?!庇謴蛦枺骸皷|陽侯張相如何如人也?”上復曰:“長者。”釋之曰:“夫絳侯、東陽侯稱為長者,此兩人言事曾不能出口,豈效此嗇夫喋喋利口捷給哉!且秦以任刀筆之吏,爭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敝,徒文具而無實,不聞其過,陵遲至于土崩。今陛下以嗇夫口辨而超遷之,臣恐天下隨風而靡,爭為口辨而無其實。夫下之化上,疾于景響,舉錯不可不審也?!钡墼唬骸吧疲 蹦瞬话輪莘?。上就車,詔釋之參乘。徐行,問釋之秦之敝,具以質言。至宮,上拜釋之為公車令。
頃之,太子與梁王共車入朝,不下司馬門。于是釋之追止太子、梁王,無得入殿門,遂劾“不下公門,不敬”,奏之。薄太后聞之;帝免冠,謝教兒子不謹。薄太后乃使使承詔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帝由是奇釋之,拜為中大夫;頃之,至中郎將。
從行至霸陵,上謂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用纻絮昔斮陳漆其間,豈可動哉!”左右皆曰:“善!”釋之曰:“使其中有可欲者,雖錮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可欲者,雖無石槨,又何戚焉!”帝稱善。是歲,釋之為廷尉。上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乘輿馬驚。于是使騎捕之,屬廷尉。釋之奏當:“此人犯蹕,當罰金?!鄙吓唬骸按巳擞H驚吾馬,馬賴和柔,令它馬,固不敗傷我乎!而廷尉乃當之罰金?!贬屩唬骸胺ㄕ撸煜鹿惨?。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時,上使使誅之則已。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壹傾,天下用法皆為之輕重,民安所錯其手足!唯陛下察之。”上良久曰:“廷尉當是也。”
其后人有盜高廟坐前玉環(huán),得;帝怒,下廷尉治。釋之按“盜宗廟服御物者”為奏當:棄市。上大怒曰:“人無道,乃盜先帝器!吾屬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廟意也?!贬屩夤陬D首謝曰:“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順為差。今盜宗廟器而族之,有如萬分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帝乃白太后許之。
◎ 四年乙丑,公元前一七六年
冬,十二月,潁陰懿侯灌嬰薨。
春,正月,甲午,以御史大夫陽武張蒼為丞相。蒼好書,博聞,尤邃律歷。
上召河東守季布,欲以為御史大夫。有言其勇、使酒、難近者;至,留邸一月,見罷。季布因進曰:“臣無功竊寵,待罪河東,陛下無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今臣至,無所受事,罷去,此人必有毀臣者。夫陛下以一人之譽而召臣,以一人之毀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識聞之,有以窺陛下之淺深也!”上默然,慚,良久曰:“河東,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p>
上議以賈誼任公卿之位。大臣多短之曰:“洛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議,以為長沙王太傅。
絳侯周勃既就國,每河東守、尉行縣至絳,勃自畏恐誅,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見之。其后人有上書告勃欲反,下廷尉。廷尉逮捕勃,治之。勃恐,不知置辭。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與獄吏,獄吏乃書牘背示之曰:“以公主為證?!惫髡撸叟?,勃太子勝之尚之。薄太后亦以為勃無反事。帝朝太后,太后以冒絮提帝曰:“絳侯始誅諸呂,綰皇帝璽,將兵于北軍,不以此時反,今居一小縣,顧欲反邪?”帝既見絳侯獄辭,乃謝曰:“吏方驗而出之?!庇谑鞘故钩止?jié)赦絳侯,復爵邑。絳侯既出,曰:“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作顧成廟。
◎ 五年丙寅,公元前一七五年
春,二月,地震。
初,秦用半兩錢,高祖嫌其重,難用,更鑄莢錢。于是物價騰踴,米至石萬錢。夏,四月,更造四銖錢,除盜鑄錢令,使民得自鑄。
賈誼諫曰:“法使天下公得雇租鑄銅、錫為錢,敢雜以鉛、鐵為它巧者,其罪黥。然鑄錢之情,非殽雜為巧,則不可得贏;而殽之甚微,為利其厚。夫事有召禍而法有起奸;今令細民人操造幣之勢,各隱屏而鑄作,因欲禁其厚利微奸,雖黥罪日報,其勢不止。乃者,民人抵罪多者一縣百數,及吏之所疑搒笞奔走者甚眾。夫縣法以誘民,使入隱阱,孰多于此!又民用錢,郡縣不同:或用輕錢,百加若干;或用重錢,平稱不受。法錢不立,吏急而壹之乎?則大為煩苛而力不能勝;縱而弗呵乎?則市肆異用,錢文大亂;茍非其術,何鄉(xiāng)而可哉!今農事棄捐而采銅者日蕃,釋其耒耨,冶熔炊炭;奸錢日多,五谷不為多。善人怵而為奸邪,愿民陷而之刑戮;刑戮將甚不詳,奈何而忽!國知患此,吏議必曰‘禁之’。禁之不得其術,其傷必大。令禁鑄錢,則錢必重;重則其利深,盜鑄如云而起,棄市之罪又不足以禁矣。奸數不勝而法禁數潰,銅使之然也。銅布于天下,其為禍博矣,故不如收之?!辟Z山亦上書諫,以為:“錢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貴。富貴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為之,是與人主共操柄,不可長也?!鄙喜宦?。
是時,太中大夫鄧通方寵幸,上欲其富,賜之蜀嚴道銅山,使鑄錢。吳王濞有豫章銅山,招致天下亡命者以鑄錢;東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而國用饒足。于是吳、鄧錢布天下。
初,帝分代為二國,立皇子武為代王,參為太原王。是歲,徙代王武為淮陽王;以太原王參為代王,盡得故地。
◎ 六年丁卯,公元前一七四年
冬,十月,桃、李華。
淮南厲王長自作法令行于其國,逐漢所置吏,請自置相、二千石;帝曲意從之。又擅刑殺不辜及爵人至關內侯;數上書不遜順。帝重自切責之,乃令薄昭與書風諭之,引管、蔡及代頃王、濟北王興居以為儆戒。
王不說,令大夫但、士伍開章等七十人與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謀以輦車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閩越、匈奴。事覺,有司治之。使使召淮南王。王至長安,丞相張蒼、典客馮敬行御史大夫事,與宗正、廷尉奏:“長罪當棄市?!敝圃唬骸捌渖忾L死罪,廢,勿王;徙處蜀郡嚴道邛郵。”盡誅所與謀者。載長以輜車,令縣以次傳之。
袁盎諫曰:“上素驕淮南王,弗為置嚴傅、相,以故至此?;茨贤鯙槿藙偅癖┐菡壑?,臣恐卒逢霧露病死,陛下有殺弟之名,奈何?”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復之?!?/p>
淮南王果憤恚不食死??h傳至雍,雍令發(fā)封,以死聞。上哭甚悲,謂袁盎曰“吾不聽公言,卒亡淮南王!今為奈何?”盎曰:“獨斬丞相、御史以謝天下乃可?!鄙霞戳钬┫唷⒂反贾T縣傳送淮南王不發(fā)封饋侍者,皆棄市;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置守冢三十戶。
匈奴單于遣漢書曰:“前時,皇帝言和親事,稱書意,合歡。漢邊吏侵侮右賢王;右賢王不請,聽后義盧侯難支等計,與漢吏相距。絕二主之約,離兄弟之親,故罰右賢王,使之西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力強,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定之;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已為匈奴,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北州以定。愿寢兵,休士卒,養(yǎng)馬,除前事,復故約,以安邊民?;实奂床挥倥?,則且詔吏民遠舍。”帝報書曰:“單于欲除前事,復故約,朕甚嘉之。此古圣王之志也。漢與匈奴約為兄弟,所以遺單于甚厚;倍約、離兄弟之親者,常在匈奴。然右賢王事已在赦前,單于勿深誅!單于若稱書意,明告諸吏,使無負約,有信,敬如單于書?!?/p>
后頃之,冒頓死,子稽粥立,號曰老上單于。老上單于初立,帝復遣宗室女翁主為單于閼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說傅翁主。說不欲行,漢強使之。說曰:“必我也,為漢患者!”中行說既至,因降單于,單于甚親幸之。
初,匈奴好漢繒絮、食物。中行說曰:“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之一郡,然所以強者,以衣食異,無仰于漢也。今單于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于漢矣?!逼涞脻h繒絮,以馳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于是說教單于左右疏記,以計課其人眾、畜牧。其遺漢書牘及印封,皆令長大,倨傲其辭,自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
漢使或訾笑匈奴俗無禮義者,中行說輒窮漢使曰:“匈奴約束徑,易行;君臣簡,可久;一國之政,猶一體也。故匈奴雖亂,必立宗種。今中國雖云有禮義,及親屬益疏則相殺奪,以至易姓,皆從此類也。嗟!土室之人,顧無多辭,喋喋占占!顧漢所輸匈奴繒絮、米糵,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矣,何以言為乎!且所給,備、善,則已;不備、苦惡,則候秋熟,以騎馳蹂而稼穡耳!”
梁太傅賈誼上疏曰:“臣竊惟今之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然,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數之于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使為治,勞智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樂與今同,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匈奴賓服,百姓素樸,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于無窮,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立經陳紀,為萬世法。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yè)而安。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致此非難也。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鄉(xiāng)而擊,今吳又見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虖!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后,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黃帝曰:‘日中必{艸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蚤為,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虖!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而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征矣,其勢盡又復然。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將如之何!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長沙乃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并進而歸命天子。割地定制,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如此,則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后世誦圣。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伸,一二指慉,身慮亡聊。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后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炙盭。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萃踔?,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炙盭。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勢方倒懸。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而漢歲致金絮采繒以奉之。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可為流涕者此也。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德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威令不伸,可為流涕者此也。
“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yōu)下賤得為后飾;且帝之身自衣皁綈,而富民墻屋被文繡;天子之后以緣其領,庶人孽妾以緣其履;此臣所謂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饑,不可得也;饑寒切于民之肌膚,欲其亡為奸邪,不可得也??蔀殚L太息者此也。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并心于進??;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櫌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并居;婦姑不相說,則反脣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今其遺見馀俗,猶尚未改,棄禮誼,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于耳目,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xiāng)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務,在于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豈如今定經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此業(yè)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經制不定,是猶渡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蔀殚L太息者此也。
“夏、殷、周為天子皆數十世,秦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以禮,有司齊肅端冕,見之南郊,過闕則下,過廟則趨,故自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孩提有識,三公、三少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于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wèi)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于齊不能不齊言也;習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猶生長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鬃釉唬骸俪扇籼煨?,習貫如自然?!暸c智長,故切而不愧;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豈惟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諺曰:‘前車覆,后車誡?!厥乐载浇^者,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是后車又將覆也。天下之命,縣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諭教與選左右。夫心未濫而先諭都,則化易成也;開于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已。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嗜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譯而不能相通,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然也。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稌吩唬骸蝗擞袘c,兆民賴之?!藭r務也。
“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夫禮者禁于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為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zhí)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豈顧不用哉?然而曰禮云、禮云者,貴絕惡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鬃釉唬骸犜A,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舍,取舍之極定于內而安危之萌應于外矣。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馀歲則大敗。此亡他故矣:湯、武之定取舍審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審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天下之情,與器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湯、武置天下于仁、義、禮、樂,累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罰,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之所共見也。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窕蜓远Y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陛無級,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圣王制為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松浦I也。鼠近于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于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jié)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令與眾庶同黥、劓、髡、刖、笞、傌、棄市之法,然則堂不無陛虖!被戮辱者不泰迫虖!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無恥之心虖!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臣聞之:履雖鮮不加于枕,冠雖敝不以苴履。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禮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緤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尊尊、貴貴之化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簋不飾’;坐污穢淫亂、男女無別者,不曰污穢,曰‘帷薄不修’;坐罷軟不勝任者,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為之諱也。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聞譴、何則白冠氂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zhí)縛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盭而加也;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人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鲋卸Y,故群臣自熹;嬰以廉恥,故人矜節(jié)行。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不以節(jié)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皆顧行而忘利,守節(jié)而伏義,故可以托不御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誼以絳侯前逮系獄,卒無事,故以此譏上。上深納其言,養(yǎng)臣下有節(jié),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殺,不受刑。
◎ 七年戊辰,公元前一七三年
冬,十月,令列侯太夫人、夫人、諸侯王子及吏二千石無得擅征捕。
夏,四月,赦天下。
六月,癸酉,未央宮東闕罘罳災。
民有歌淮南王者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帝聞而病之。
◎ 八年己巳,公元前一七二年
夏,封淮南厲王子安等四人為列侯。賈誼知上必將復王之也,上疏諫曰:“淮南王之悖逆無道,天下孰不知其罪!陛下幸而赦遷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當!今奉尊罪人之子,適足以負謗于天下耳。此人少壯,豈能忘其父哉!白公勝所為父報仇者,大父與叔父也。白公為亂,非欲取國代主,發(fā)忿快志,剡手以沖仇人之匈,固為俱靡而已。淮南雖小,黥布嘗用之矣,漢存,特幸耳。夫擅仇人足以危漢之資,于策不便。予之眾,積之財,此非有子胥、白公報于廣都之中,即疑有專諸、荊軻起于兩柱之間,所謂假賊兵,為虎翼者也。愿陛下少留計!”上弗聽。
有長星出于東方。
◎ 九年庚午,公元前一七一年
春,大旱。
◎ 十年辛未,公元前一七零年
冬,上行幸甘泉。
將軍薄昭殺漢使者。帝不忍加誅,使公卿從之飲酒。欲令自引分,昭不肯;使群臣喪服往哭之,乃自殺。
臣光曰:李德裕以為:“漢文帝誅薄昭,斷則明矣,于義則未安也。秦康送晉文,興如存之感;況太后尚存,唯一弟薄昭,斷之不疑,非所以慰母氏之心也。”臣愚以為法者天下之公器,惟善持法者,親疏如一,無所不行,則人莫敢有所恃而犯之也。夫薄昭雖素稱長者,文帝不為置賢師傅而用之典兵;驕而犯上,至于殺漢使者,非有恃而然乎!若又從而赦之,則與成、哀之世何異哉!魏文帝嘗稱漢文帝之美,而不取其殺薄昭,曰:“舅后之家,但當養(yǎng)育以恩而不當假借以權,既觸罪法,又不得不害。”譏文帝之始不防閑昭也,斯言得之矣。然則欲慰母心者,將慎之于始乎!
譯文及注釋
漢紀六 漢文帝前三年(甲子,公元前177年)
冬季,十月丁酉晦(疑誤),出現日食。
十一月,丁卯晦(疑誤),出現日食。
文帝下詔說:“先前詔令列侯回各自的封地,有的人辭別而未成行。丞相是朕所倚重的人,應為朕率領列侯返回各自封地!”十二月,文帝免去周勃的丞相職務,命令他前往封地。乙亥(十四日),文帝任命太尉灌嬰為丞相;罷廢太尉之官,將其職責歸屬丞相。
夏季,四月,城陽景王劉章去世。
當初,趙王張敖向高祖獻上一位美人,美人得寵幸而懷孕。等到趙相貫高謀殺高祖的計劃敗露,美人也受株連被囚禁于河內。美人的弟弟趙兼,請辟陽侯審食其向呂后求情,呂后嫉妒美人,不肯為她說話。美人這時已經生子,感到憤恨,便自殺身亡。官吏將其所生之子送給高祖,高祖也有后悔之意,為嬰兒取名劉長,令呂后收養(yǎng),并葬其生母于真定。后來,高祖封劉長為淮南王。
淮南王劉長自幼喪母,一直親附呂后,所以在孝惠帝和呂后臨朝時,沒有受到呂后的迫害;但他心中卻常常怨恨辟陽侯審食其,認為審食其沒有向呂后力爭,才使他的生母含恨而死。及至文帝即位,淮南王劉長自認為與文帝最親近,驕傲蠻橫,屢違法紀;文帝經常從寬處置,不予追究。本年,淮南王入朝,跟隨文帝去苑囿打獵,與文帝同乘一車,經常稱文帝為“大哥”。劉長有勇力,能舉起大鼎。他去見辟陽侯審食其,用袖中所藏鐵椎將他擊倒,并令隨從魏敬割他的脖子。然后,劉長疾馳到皇宮門前,袒露上身,表示請罪。文帝感念他的為母親復仇之心,所以沒有治他的罪。當時,薄太后及太子和大臣們都懼怕淮南王。因此,淮南王歸國以后,更加驕橫恣肆,出入稱警蹕,自稱皇帝,上比于天子。袁盎進諫說:“諸侯過于驕傲,必生禍患?!蔽牡鄄宦?。
五月,匈奴右賢王侵占河南之地,并縱兵盜掠居住于上郡邊塞的少數部族,殺掠人民。文帝親臨甘泉,派遣丞相灌嬰率征發(fā)的車騎八萬五千人,到高奴進擊右賢王;又征發(fā)中尉所掌領的步兵,由衛(wèi)將軍指揮,駐守長安。匈奴右賢王逃出塞外。
文帝從甘泉到高奴,因而臨幸太原郡,接見他身為代王時的舊日部屬,都給予賞賜;并詔令免征晉陽、中都人民三年的田稅,在太原逗留游玩了十多天。
當初,朝廷大臣鏟除諸呂之時,朱虛侯劉章功勞尤其大,大臣們曾許諾把全部趙地封給他為王,把全部梁地封給其弟東牟侯劉興居為王。及至文帝得立為帝,得知朱虛侯、東牟侯當初打算擁立齊王劉襄為帝,故有意貶抑二人的功勞,等到分封皇子為王時,才從齊地劃出城陽、濟北二郡,分別立劉章為城陽王、劉興居為濟北王。劉興居自認為失掉了應得的侯王之位,功勞被奪,頗為不滿;現在聽說文帝親臨太原,以為皇帝將親自統(tǒng)兵出擊匈奴,有機可乘,就發(fā)兵造反。漢文帝得知劉興居舉兵謀反,詔令丞相和準備出擊匈奴的軍隊都返回長安,任命棘蒲侯柴武為大將軍,統(tǒng)領四位將軍、十萬軍隊出擊劉興居;任命祁侯繒賀為將軍,率軍駐守滎陽。秋季,七月,文帝自太原返抵長安。文帝下詔書:“濟北境內吏民,凡在朝廷大兵未到之前就歸順朝廷和率軍獻城邑投降的,都給以寬赦,且恢復原有的官職爵位;即便是追隨劉興居參預謀反的,只要歸降朝廷,也可赦免其罪?!卑嗽?,濟北王劉興居兵敗,自殺。
當初,南陽人張釋之當騎郎,歷時十年未得升遷,曾打算辭官返歸故里。袁盎知道張釋之是個有德才的人,就向文帝推薦他,升為謁者仆射。
張釋之跟隨文帝,來到禁苑中養(yǎng)虎的虎圈,文帝向上林尉詢問禁苑中所飼養(yǎng)的各種禽獸的登記數目,先后問了十多種,上林尉倉惶失措,左右觀望,全都答不上來。站立于一旁的虎圈嗇夫代上林尉回答了文帝的提問。文帝十分詳細地詢問禽獸登記的情況,想考察虎圈嗇夫的才能;虎圈嗇夫隨問隨答,沒有一個問題被難倒。文帝說:“官吏難道不應像這樣嗎!上林尉不可信賴?!庇谑牵牡墼t令張釋之去任命嗇夫為管理禁苑的上林令。張釋之停了許久,走近文帝說:“陛下以為絳侯周勃是什么樣的人呢?”文帝回答說:“他是長者?!睆堘屩謫枺骸皷|陽侯張相如是什么樣的人呢?”文帝答:“長者。”張釋之說:“絳侯周勃、東陽侯張相如被稱作長者,他們兩人在論事時尚且有話說不出口,哪能效法這個嗇夫的多言善辯呢!秦王朝重用刀筆之吏,官場之上爭著用敏捷苛察比較高低,它的害處是空有其表而無實際的內容,皇帝聽不到對朝政過失的批評,卻使國家走上土崩瓦解的末路。現在陛下因嗇夫善于辭令而破格升官,我只怕天下人爭相效仿,都去練習口辯之術而無真才實能。在下位的受到在上位的感化,比影隨景,響應聲還快。君主的舉動不可不審慎啊!”文帝說:“您說得好?。 庇谑遣唤o嗇夫升官。文帝上車返回皇宮,令張釋之為陪乘。一路上緩緩而行,文帝詢問秦朝政治的弊端,張釋之都給以質直的回答。車駕返抵宮中,文帝任命張釋之為公車令。
時隔不久,太子與梁王共乘一車入朝,經過司馬門,二人也未曾下車示敬崐。于是,張釋之追上太子和梁王,禁止他們二人進入殿門,并馬上劾奏太子和梁王“經公門不下車,為不敬”。薄太后也得知此事,文帝為此向太后免冠賠禮,承認自己教子不嚴的過錯。薄太后于是派專使傳詔赦免太子和梁王,二人才得以進入殿門。由此,文帝更驚奇和賞識張釋之的膽識,升他為中大夫;不久,任命他為中郎將。
張釋之隨從文帝巡視霸陵,文帝對群臣說:“嗟乎!我的陵墓用北山巖石做外,把麻絮切碎填充在間隙中,再用漆將它們粘合為一體,如此堅固,難道有誰能打得開嗎!”左右近侍都說:“對!”唯獨張釋之說:“假若里面有能勾起人們貪欲的珍寶,即便熔化金屬把整個南山封起來,也會有間隙;假若里面沒有珍寶,即便是沒有石墩,又有什么可憂慮的??!”文帝稱贊他說得好。
這一年,張釋之被任命為廷尉。文帝出行經過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跑出,驚動了為皇帝駕車的馬匹;于是,文帝令騎士追捕,并將他送交廷尉治罪。張釋之奏報處置意見:“此人違犯了清道戒嚴的規(guī)定,應當罰金。”文帝發(fā)怒說:“此人直接驚了我乘輿的馬,仗著這馬脾性溫和,假若是其他馬,能不傷害我嗎!可廷尉卻判他罰金!”張釋之解釋說:“法,是天下公共的。這一案件依據現在的法律就是這樣定罪;加罪重判,法律就不能取信于民眾。況且,在他驚動馬匹之際,如果皇上派人將他殺死,也就算了?,F在已把他交給廷尉,廷尉是天下公平的典范,稍有傾斜,天下用法就可輕可重,沒有標準了,百姓還怎樣安放自己的手腳呢!請陛下深思。”文帝思慮半晌,說:“廷尉的判決是對的?!?/p>
其后,有人偷盜高祖廟中神位前的玉環(huán)而被捕,漢文帝大怒,交給廷尉治罪。張釋之奏報判案意見:按照“偷盜宗廟服御器物”的律條,案犯應當在街市公開斬首。漢文帝大怒說:“此人大逆不道,竟敢盜先帝器物!我將他交給廷尉審判,是想將他誅滅全族;而你卻依法判他死罪,這是違背我恭奉宗廟的本意的?!睆堘屩娀实壅鹋?,免冠頓首謝罪說:“依法這樣判,滿夠了。況且,同樣的罪名,還應該根據情節(jié)逆順程度區(qū)別輕重。今天此人以偷盜宗廟器物之罪被滅族,若萬一有愚昧無知之輩,從高祖的長陵上取了一捧土,陛下將怎樣給他加以更重的懲罰呢?”于是,文帝向太后說明情況,批準了張釋之的判刑意見。
前四年(乙丑,公元前176年)
冬季,十二月,潁陰懿侯灌嬰去世。
春季,正月甲午(初四),漢文帝任命御史大夫陽武縣人張蒼為丞相。張蒼喜讀書籍,博聞多識,尤精于律歷之學。
文帝召河東郡郡守季布來京,想任命為御史大夫。有人說季布勇武難制、酗酒好斗,不適于做皇帝的親近大臣,所以,季布到京后,在官邸中滯留一個月,才得到召見,并令他還歸原任。季布對文帝說:“我本無功勞而有幸得到陛下寵信,擔任河東郡守,陛下無故召我來京,必定是有人向陛下言過其實地推薦我?,F在我來京,沒有接受新的使命,仍歸原任,這一定是有人詆毀我。陛下因一人的贊譽而召我來,又因一人的詆毀而令我去,我深恐天下有識之士得知此事,會有人以此來窺探陛下的深淺得失!”文帝默然,面露慚色,過了好久才說:“河東郡,是我重要而得力的郡,所以特地召你來面談?!?/p>
文帝提議讓賈誼出任公卿,許多大臣貶責賈誼說:“這個洛陽人,太年輕,學問不深,極力要掌握大權,擾亂朝廷大事。”于是,文帝以后也就疏遠賈誼,不采納他的意見,把他外放為長沙王的太傅。
絳侯周勃在前往封地之后,每當河東郡的郡守、郡尉巡行縣級屬地來到絳地,周勃都深怕他們是受命前來捕殺自己,經常身穿鎧甲,令家中人手執(zhí)兵器,然后與郡守、郡尉相見。其后,有人向皇帝上書,舉告周勃要造反,皇帝交給廷尉處置,廷尉將周勃逮捕下獄,審訊案情。周勃極為恐懼,不知怎樣對答才好;獄吏逐漸對周勃有所凌辱。周勃用千金行賄獄吏,獄吏就在公文木牘背面寫了“以公主為證”,暗示周勃讓公主作證。公主是指文帝的女兒,周勃的長子周勝之娶她為妻。薄太后也以為周勃不會謀反。文帝朝見太后時,太后惱怒地將護頭的帽絮扔到文帝身上說:“絳侯周勃當初在誅滅諸呂的時候,手持皇帝玉璽,身統(tǒng)北軍將士,他不利用這一時機謀反,今天住在一個小縣,反而要謀反嗎!”文帝此時已見到了周勃在獄中所寫的辯白之辭,于是向太后謝罪說:“獄吏剛剛證實他無罪,就要釋放他了?!睗h文帝派使者持皇帝信節(jié)赦免絳侯周勃,恢復他原有的爵位和封地。絳侯周勃獲釋之后說:“我曾經統(tǒng)帥過百萬雄兵,但怎知獄吏的尊貴呢!”
興建顧成廟。
前五年(丙寅,公元前175年)
春季,二月,發(fā)生地震。
當初,秦行用半兩錢,高祖嫌半兩錢過重,使用不便,另行鑄造莢錢。至此時,物價暴漲,一石米貴至一萬錢。夏季,四月,文帝下詔:另行鑄造四銖錢;廢除禁止私人鑄錢的禁令,允許民間自行鑄錢。
賈誼提出批評說:“現行法令允許天下公開雇人熔鑄銅、錫為錢幣,有敢摻雜鉛、鐵取巧謀利的人,就處以黥刑。但是,鑄錢的人都以獲利為目的,如果不雜以鉛鐵,就不可能獲利;而只要摻上很小比例的鉛和鐵,就會獲利豐厚。有的事容易引起后患,有的法令能導致違法犯罪;現在讓平民百姓掌握鑄幣的大權,他們各自隱蔽地鑄造,要想禁止他們在鑄錢時為獲厚利而取巧舞弊,即便是每天都有人因此而被判處黥刑,也禁止不住。以往,百姓因此犯罪而被判刑的,多的一縣可至數百人,被官吏懷疑而受到逮捕拷打和為傳訊而奔走的人,那就更多了。設立法律去引誘百姓犯罪受刑,還有什么能比這種鑄錢令更嚴重呢!另外,民間習慣使用的錢幣,各個地方有所不同:使用輕錢,一百枚須添若干枚,使用重錢,又不按標準數使用。官府規(guī)定的貨幣在交易中不具有權威地位,對此,如果官府采取強硬手段來統(tǒng)一市場幣的話,事情一定會很繁瑣、很苛酷,而且力難勝任;如果官府放縱的話,市場上流行各種錢幣,幣制就陷入混亂。可見,如果關于錢幣的法律不完善,到哪里尋求標準呢!現在,放棄農業(yè)而開山采銅的人日益增多,扔下農具而去煉銅鑄錢、燒制木炭;質量低劣的錢幣每天都在增加,五谷糧食卻無法增加。善良的人受此風氣的引誘而做出了罪惡的事情,謹慎怕事的人也被裹挾犯罪而受到刑罰甚至于殺戳。懲罰殺戮百姓是很不吉祥的,為什么疏忽了呢!朝廷了解到它的禍患,大臣們必定會建議說‘禁止私人鑄錢’。但是,如果禁止的方法不對,就會造成很大的危害。法令禁止私人鑄錢,就必然導致錢幣減少、幣值增加;這樣一來,鑄幣的獲利就更大,私人違法鑄幣就如同風起云涌,用棄市的重刑也不足以禁上盜鑄。違法犯罪防不勝防,法律禁令屢遭破壞,這是用于鑄幣的銅造成的后果。銅分布在天下百姓手中,所造成的禍害是很大的,所以,不如由朝廷控制銅的流通。”賈山也上書提出批評意見,認為:“錢幣,本是無用之物,卻可以用來換取富貴。使人獲得富貴,本來是由君主所掌握的權柄;讓百姓鑄幣,是使百姓與君主共同掌握權柄,不應該再繼續(xù)下去。”文帝不采納這些意見。
這時,太中大夫鄧通正得到文帝的寵幸,文帝為了使鄧通成為巨富,就把蜀郡嚴道縣的銅山賞賜給他,讓他采銅鑄錢。吳王劉濞境內的豫章郡有產銅的礦山,他召集了許多不向官府登記戶籍的流民開礦鑄錢;在吳國東部用海水煮鹽;所以,吳王劉濞不必向百姓收取賦稅而官府費用卻極為充裕。于是,吳國和鄧通所鑄造的錢幣流通于全國。
當初,文帝把代國封地分為兩國。立皇子劉武為代王,劉參為太原王。這一年,文帝把代王劉武改封為淮陽王;改封太原王劉參為代王,得到了原代國的全部封地。
前六年(丁卯,公元前174年)
冬季,十月,桃樹、李樹都不合時令地開了花。
淮南王劉長自設法令,推行于封國境內,驅逐了漢朝廷所任命的官員,請求允許他自己任命相和二千石官員;漢文帝違背自己的愿望同意了他的請求。劉長又擅自刑殺無罪的人,擅自給人封爵,最高到關內侯;多次給朝廷上書都有不遜之語。文帝不愿意親自嚴厲地責備他,就讓薄昭致書淮南王,委婉崐地規(guī)勸他,征引周初管叔、蔡叔以及本朝代頃王劉仲、濟北王劉興居驕橫不法、最終被廢被殺之事,請淮南王引以為戒。
淮南王劉長接到薄昭書信,很不高興,指派大夫但、士伍開章等七十余人與棘蒲侯柴武的太子柴奇合謀,準備用四十輛輦車在谷口發(fā)動叛亂;劉長還派出使者,去與閩越、匈奴聯絡。反情敗露,有關機構追究此事來龍去脈;文帝派使臣召淮南王進京?;茨贤鮿㈤L來到長安,丞相張蒼、代行御史大夫職責的典客馮敬,與宗正、廷尉等大臣啟奏:“劉長應被處以死刑?!蔽牡勖钫f:“赦免劉長的死罪,廢去王號;把他遣送安置在蜀郡嚴道縣的邛郵。”與劉長通謀造反的人,都被處死。劉長被安置在密封的囚車中,文帝下令沿途所過各縣依次傳送。
袁盎進諫說:“皇上一直驕寵淮南王,不為他配設嚴厲的太傅和相,所以才發(fā)展到這般田地?;茨贤醣詣偭?,現在如此突然地摧殘折磨他,我擔心他突然遭受風露生病而死于途中,陛下將有殺害弟弟的惡名,可如何是好?”文帝說:“我的本意,只不過要讓劉長受點困苦罷了,現在就派人召他回來?!?/p>
淮南王劉長果然憤恨絕食而死。囚車依次傳送到雍縣,雍縣的縣令打開了封閉的囚車,向朝廷報告了劉長的死訊。文帝哭得很傷心,對袁盎說:“我沒聽你的話,終于害死了淮南王!現在該怎么辦?”袁盎說:“只有斬殺丞相、御史大夫以向天下謝罪才行?!蔽牡哿⒓疵钬┫唷⒂反蠓虼犊絾杺魉突茨贤醯难赝靖骺h不開啟封門送食物的官員,把他們全都處死;用列侯的禮儀把淮南王安葬在雍縣,配置了三十戶百姓專管看護墳墓。
匈奴單于給漢朝廷送來書信說:“前些時候,皇帝談到和親的事,與書信的意思一致,雙方都很喜悅。漢朝邊境官員侵奪侮辱我匈奴右賢王,右賢王未經向我請示批準,聽從了后義盧侯難支等人的計謀,與漢朝官吏相互敵對,斷絕了兩家君主的和好盟約,離間了兄弟之國的情誼,為此我懲罰右賢王,命令他向西方尋找并攻擊月氏國。由于蒼天降福保佑,將士精良,戰(zhàn)馬強壯,現已消滅了月氏,其部眾已全部被殺或投降,月氏已被我征服;樓蘭、烏孫、呼揭及其附近的二十六國,都已歸匈奴統(tǒng)轄,所有擅長騎射的游牧部族,都合并為一家,北部由此而統(tǒng)一和安寧。我愿意放下刀兵,休息士卒,牧養(yǎng)馬匹,消除以前的仇恨和戰(zhàn)爭,恢復原來的結好盟約,以安定雙方邊境的民眾。如果皇帝不希望我們匈奴靠近漢的邊境,我就暫且詔令匈奴的官民遠離邊界居住。”漢文帝復信說:“單于準備消除雙方以前的不愉快,恢復原來的盟約,朕對此極表贊賞!這是古代圣明君主追求的目標。漢與匈奴相約為兄弟,用來贈送單于的東西是很豐厚的;違背盟約、離間兄弟情誼的事情,多發(fā)生在匈奴一方。但右賢王那件事情發(fā)生在大赦以前,單于就不必過分責備他了!單于如果能崐按來信所說去做,明確告知大小部屬官員,約束他們不再違背和約,守信用,就遵守單于信上的約定。”
其后不久,冒頓死去,他的兒子稽粥繼位,稱為老上單于。老上單于剛繼位,文帝又指派一位宗室的女兒翁主嫁給他做單于閼氏,并派宦官、燕地人中行說去輔佐翁主。中行說不愿意去匈奴,漢朝廷逼迫他去。中行說惱怒地說:“我一定要使?jié)h朝廷深受禍患!”中行說到匈奴以后,就歸降了單于,單于很寵信他。
當初,匈奴喜好漢朝的繒帛絲綿和食品。中行說勸單于說:“匈奴的人口,還不如漢朝一個郡的人口多,然而卻是漢的強敵,原因就在于匈奴的衣食與漢不同,不需要仰仗于漢朝。現在,假若單于改變習俗,喜愛漢朝的東西;漢朝只要拿出不到十分之二的東西,那么匈奴就要都被漢朝收買過去了。最好的辦法是:把所得的漢朝的絲綢衣裳,令人穿在身上沖過草叢荊棘,衣服褲子都撕裂破爛,以證明它們不如用獸毛制成的旃裘完美實用;把所得的漢朝的食物,都扔掉,以顯示它不如乳酪便利和味美可口?!庇谑?,中行說教單于的左右侍從學習文字,用以統(tǒng)計匈奴的人口和牲畜數量。凡是匈奴送給漢朝的書信木札以及印封,其規(guī)格都增長加寬,并使用傲慢不遜的言辭,自稱為:“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匈奴大單于”。
漢朝使者有人譏笑匈奴習俗不講禮義,中行說總是駁難漢朝使者說:“匈奴的約束簡捷明確,容易實行;君臣之間坦誠相見,可維持長久;一國的政務,就像一個人的身體那樣容易統(tǒng)一協調。所以,匈奴的倫常雖亂,但卻必定擁立宗族的子孫為首領?,F在中原漢人雖自稱有禮義,但隨著親屬關系的日益疏遠,就相互仇殺爭奪,以至于改姓,都是由于這個原因,咳!你們這些居住于土室中的人,希望你們不要多說了,喋喋不休,沾沾自喜!漢朝送給匈奴的繒帛絲綿、好米酒曲,要數量足夠,質量好就行了,何必多說話呢!而且,你們所給的東西,如果數量足、質量好,就算了;如果數量不足、質量低劣,那就等到秋熟時,用我們匈奴的鐵騎去踐踏你們的莊稼!”
梁國太傅賈誼向文帝上疏說:“我私下認為現在的局勢,應該為之痛哭的,有一項,應該為之流涕的,有兩項,應該為之大聲嘆息的,有六項;至于其他違背情理而傷害原則的事,很難在一篇上疏中一一列舉。那些向陛下進言的人都說:‘現在天下已經安定了,已經治理得很好了’,唯獨我認為沒有達到那種境界。那些說天下已經安定大治的人,不是愚蠢無知,就是阿諛逢迎,都不是真正了解什么是治亂大體的人。有人抱來火種放在堆積的木柴之下,自己睡在這堆木柴之上,火還沒有燃燒起來的時候,他便認為這是安寧之地;現在國家的情況,與此有什么不同!陛下為什么不讓我在您面前詳細地說明這一切,因而提出使國家真正大治大安的方案,以供陛下仔細斟酌選用呢!
“假若所提的治世方法,需要勞神苦思,摧殘身體,影響享受鐘、鼓所奏音樂的樂趣,可以不加采納;我的治國方策,享受的樂趣與現在相同,卻可以帶來封國諸侯各遵法規(guī),戰(zhàn)爭不起,匈奴歸順,百姓溫良樸素,陛下在世時被稱為明帝,死后成為明神,美名佳譽永垂青史,使您的顧成廟被尊稱為太宗,得以上配太祖共享祭祀,與大漢天下永存,創(chuàng)設準則,標立紀綱,成為萬世的法度;即便是后世出現了愚魯、幼稚、不肖的繼承人,由于他繼承了您的鴻業(yè)和福蔭,仍可以安享太平。憑陛下的精明練達,再使稍微懂得治國之道的人能夠輔佐您,要達到這一境界,并不困難。
“封立的諸侯王過于強大,就必定產生君臣上下相互猜疑的形勢,封王多 次遭受禍殃,陛下經常為此擔憂,這根本就不是安定君主保全臣子的好辦法。現在有的諸侯王,本是陛下的親弟弟,卻圖謀稱東帝,有的本是陛下的親侄子,卻要發(fā)兵向西攻打京師;最近又有人檢舉吳王要圖謀不軌了?,F在陛下正當壯年,朝政沒有過失,恩德有加,他們還做出這般事情;更何況那些最大的諸侯王國,權力幾乎是上述幾王的十倍呢!
“但是,現在天下卻基本安寧,這是為什么呢?是因為許多大國的封王年齡還小,不到成人的時候,漢朝廷所任命的太傅、相正控制著王國的權力。再過幾年,封立的諸侯王基本都成人,血氣方剛,朝廷所任命的太傅、丞相只能稱病辭職而被罷免,諸侯王在封地內,縣丞、縣尉以上的官員都是他所安置的私人黨羽;到了這種地步,他們還會做出不同于淮南王、濟北王謀反的事情來嗎!那時要想使國家長治久安,就是像堯和舜那樣的圣人,也無法做到。
“黃帝說:‘中午陽光最好的時候,一定要曬東西!手中握有利刃的時候,就要不失時機地宰殺牲畜。’現在如果按照這一原則行事,要保全臣子、安定君主很容易做到;如果不早采取措施,等到骨肉之親已犯罪,再去誅殺他們,難道與秦朝末年君臣兄弟相互殘殺有什么不同嗎!那些自恃強大而謀反的異姓諸侯王,漢朝廷已幸運地戰(zhàn)勝了他們,卻又不改變異姓王所以能夠造反的客觀條件;同姓諸侯王也會仿效他們而圖謀叛亂,這已有征兆了,其形勢又同以前一樣。禍患的變化,不知它的去向,像陛下如此英明的皇帝在位都不能平安,保證社會安定,后世又會怎么樣呢!
“我私下追尋前事的蹤跡,大體上是勢力強大的諸侯王先造反。長沙王國崐只有二萬五千戶百姓,在高祖封立的功臣王中,長沙王吳芮功勞小,但他的封國保存最完整,與朝廷的關系疏遠,但卻最忠心。這不僅因為吳芮的為人與其他諸侯王不同,也是國小勢弱這種客觀形勢使他這樣的。假設當初讓樊噲、酈商、周勃、灌嬰各自占據數十城的封地而稱王,到今天很可能已經殘滅了;假若讓韓信、彭越一類人物,受封為徹侯而安居,他們得以保全至今,也是可能的。那么,治理天下的根本大計就可知了:要想使受封的諸侯王都忠于朝廷,最好的方法是讓他們都像長沙王那樣國小勢弱;要想使臣子不被誅殺剁成肉醬,最好的方法是讓他們都像樊噲、酈商等人那樣;要想使天下長治久安,最好的方法是分封許多諸侯王國而削減每個王國的實際力量。王國勢弱就容易約束諸侯遵守禮義,封地狹小諸侯就不會有野心。使全國的形勢,如同身軀指揮胳臂,胳臂指揮手指,都能服從命令,諸侯王國的封君不敢產生異心,從四面八方一致聽命于天子指揮。分割王國的封地,定立制度,把齊、趙、楚各分為若干個小國,使齊悼惠王、趙幽王、楚元王的后世子孫都按次序得到其祖先的一份封地,土地全部分割完畢為止;那些封地被劃分為許多小國而國王的子孫很少的封國,先把分割的小國建立起來,暫時空懸封君之位,等生育了子孫之后,再讓他們做先已建立的小國的封君;原屬諸侯王國所有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百姓,天子都不貪圖,這樣做只是為了實現天下大治而已。如果做到這些,就是讓嬰兒做皇帝也會安寧無事,甚至于皇帝去世,只留下遺腹之子,群臣對先帝的衣物朝拜天下也不會發(fā)生動亂;這樣,皇帝在世時可以實現大治,后代人也會稱頌圣明。陛下是怕誰而遲遲不這樣辦呢!
“目前天下的形勢,正如同一個人得了足腫病一樣,一只小腿幾乎與腰一樣粗,一個腳指幾乎與大腿一樣粗,平常屈指伸腰的活動都不能如意,一兩個腳指搐痛,全身都無法應付。錯過目前時機不給以醫(yī)治,必定成為無法醫(yī)治的頑癥,以后即便是有扁鵲那樣的神醫(yī),也無能為力了。目前的病還不僅僅是得了浮腫,還遭受著腳掌反轉不能行走的折磨。楚元王的兒子,是皇帝陛下的堂弟;可現在的楚王,卻是陛下堂弟的兒子了。齊悼惠王的兒子,是陛下的親侄子;可現在的齊王,卻是陛下侄子的兒子了。與陛下血緣很親近的人,有的還沒有被封立為王,以穩(wěn)定天下,而那些與陛下血緣很疏遠的人,有的卻已經手握大權,開始形成對天子的威脅了。所以我才說國家形勢之險惡,不僅僅如同人得了浮腫一樣,還遭受著腳掌反轉不能行走的折磨。我所說應該為之痛哭的,就是這個疾病。
“天下的形勢,如同一個人正在腳朝上,頭朝下倒吊著一樣。天子是天下的頭顱。為什么這樣說?天子是尊貴的君主。被稱為蠻夷的四方部族,是天下的雙腳。為什么這樣說?因為他們是卑賤的臣屬?,F在匈奴態(tài)度傲慢,侮辱朝廷,侵奪地方,劫掠人民,極為不敬,但是漢朝廷卻要每年向匈奴奉送黃金、絲綿和采邑的絲織品。雙腳反而在上,頭顱卻在下面,這樣倒吊著,誰也不能解救,國家到了如此地步,能說國家有賢人嗎?這是值得人們?yōu)橹魈楸瘋摹?/p>
“現在陛下不去進攻強敵而去獵取野豬,不捕捉造反的盜賊而去捕捉圈養(yǎng)的兔子,沉湎于微不足道的娛樂之中而不考慮消除大患,威德聲望本來可以遠播,但現在距離長安只有數百里外的地方,朝廷的威望和政令沒有效力了。這又是值得為之流涕悲傷的事。
“現在平民居住的房屋,可以用皇帝的衣飾材料裝飾墻壁;地位下賤的妓女戲子,可以用皇后的頭飾來打扮自己。況且,皇帝自己身穿粗絲黑衣服,而那些富民卻用華麗的繡織品去裝飾房屋墻壁;天子的皇后用來加在衣領的邊飾,平民的小妾卻用來裝飾鞋。這就是我所說的悖亂。如果一百個人生產出來的絲綿綢緞滿足不了一個富人穿用,要想使天下人不受寒冷之苦,怎么能辦到呢;一個農夫耕作,卻有十個人聚來分食吃,要想使天下人不受饑挨餓,是不可能的;天下百姓饑寒交迫,要想使他們不做奸邪的事,是不可能的。這是應該為之深深嘆息的。
“商鞅拋棄禮義和仁愛恩惠,心思全在于進??;他的新法在秦國推行了兩年,使秦國的風俗日益敗壞。所以秦國的人,家中富有的,兒子長大成人就與父母分家,家庭貧窮的,兒子長大后就出去當卑賤的贅婿;兒子借農具給父親,臉上就顯示出施恩的表情;母親來拿簸箕掃帚,立即遭到責罵;兒媳抱著懷中吃奶的嬰兒,竟與公爹并排而坐;媳婦與婆婆關系不好,就公開爭吵。秦人只知慈愛兒子、貪求財利,這與禽獸已經沒有多少差別了。直到現在,秦人的這種殘余風俗還未改變,拋棄禮義,不顧廉恥的風俗,一天比一天嚴重,可以說是每月都在發(fā)展,每年都有不同。人們在做某件事之前,并不考慮它是否應該做,而只考慮能不能獲取利益?,F在甚至已有子弟殺其父兄的了。而朝廷大臣只把郡縣地方官員不在規(guī)定期限內向朝廷上交統(tǒng)計文書作為重大問題,對于風俗的惡化,世風的敗壞,卻安然不覺驚怪,耳聞目睹都不能引起注意,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移風易俗,使天下人回心歸向正道,這不是庸俗的官吏能做到的。庸俗的官吏只能做一些處理文書檔案的工作,而不知道治國的大體。陛下自己又不憂慮這些問題,我私下為陛下感到惋惜!怎么不現在就確定根本制度,使君主像君主,臣子像臣子,上上下下各有等級,秩序井然,使父子六親各自得到他們應有的地位呢!這一制度一確立,后世子孫可以久安,而后代君主就有了可以遵循的準則了。如果不確立根本制度,就如同橫渡江河卻沒有纜繩和船槳一樣,行船到江河中心遇到風波,就一定會翻船。這是值得深深嘆息的。
“夏朝、商朝、周朝的天子尊位都傳襲了幾十代,秦作天子卻二世而亡。人性相差并不很大,為什么夏、商、周三代的君主有道而維持了長期的統(tǒng)治,秦無道而十分短促呢?這個原因是可知的。古代英明的君主,在太子誕生時,就按照禮義對待他,有關官員衣冠整齊莊重肅穆,到南郊舉行禮儀,沿途經過宮門就下車,經過宗廟就恭敬地小步快走,所以,太子從嬰兒時起,就已經接受了道德禮義的教育。到太子兒童時期,略通人事,三公、三少等官員用孝、仁、禮、義去教育他,驅逐奸邪小人,不讓太子見到罪惡的行為,這時,天子從天下臣民中審慎地選擇為人正直、孝順父母、愛護兄弟、博學多識而又通曉治國之術的人拱衛(wèi)、輔佐太子,使他們與太子相處,一起活動。所以,太子從誕生之時開始,所見到的都是正事,所聽到的都是正言,所實行的都是正道,前后左右都是正人。一直與正人相處,他的思想言行不可能不正,就好像生長在齊國的人不能不說齊國方言一樣;經常與不正的人相處,就會變成不正的人,就像生長在楚地的人不能不說楚地方言一樣??鬃诱f:‘從小養(yǎng)成就如同天性,習慣就如同自然?!瘜W習禮義與開發(fā)智力同步進行,一起增長,所以無論如何切磋都無愧于心;接受教化與思想見解一起形成,所以道德禮義觀念就如同天生本性一樣。夏、商、周三代所以能長期維持統(tǒng)治,其原因就在于有教育、輔佐太子的這套制度。到秦朝局面全變了,秦始皇派趙高做胡亥的老師,教他學習斷案判刑,胡亥所學到的,不是斬首、割人鼻子,就是滅人家的三族。胡亥頭天當了皇帝,第二天就用箭射人,把出以忠心進諫的人說成誹謗朝政,把為國家深謀遠慮的人說成妖言惑眾,把殺人看做割草一樣隨便。難道這僅僅是因為胡亥天性兇惡嗎?是由于趙高誘導胡亥學習的內容不符合正道。民間俗語說:‘前車覆,后車誡?!爻院芸鞙缤?,覆車的轍跡是可見的;但如不避開,后車又將傾覆。天下的命運,決定于太子一人,要使太子成為好的繼承人,在于及早進行教育和選擇賢人做太子的左右親隨。當童心未失時就進行教育,容易收到成效;使太子知曉仁義道德的要旨,是教育的職責;至于使太子在習慣中養(yǎng)成善良的品行,就是他的左右親隨的職責了。北方的胡人和南方的粵人,剛出生時的哭聲一樣,吃奶的欲望和嗜好也沒有什么不同;等長大之后形成了不同的風俗習慣,各操自己的語言,雖經多重翻譯都無法相互交談,有的人寧可死也不愿到那里生活,所以出現這樣大的差異,完全是教育和習慣所形成的。所以我才說為太子選擇左右親隨、及早進行教育是最為緊迫的事。如果教育得當而左右都是正直的人,那么太子就正了,太子正天下就可安定了?!吨軙飞险f:‘天子一人善良,天下百姓全都仰仗他。’教育太子是當務之急。
“人的智力,能認識已經發(fā)生的事,不能認識將要發(fā)生的事。禮的作用在崐于將某一行為在它即將發(fā)生之前給以制止,法律則是對已發(fā)生的行為進行懲罰。所以法律的作用易見,而禮的作用難知。用獎賞來獎勵善行,用刑罰來懲治罪惡,先王推行這樣的政治,堅定如金石;實施這樣的法令,準確無誤如春夏秋冬四季;有了這一公正的原則,政治才能像地載天覆一樣無偏無私;怎能認為先王不使用獎賞和刑罰呢?然而,人們一再稱贊的禮,可貴之處在于能將罪惡杜絕在尚未形成之前,從細微之處推行教化,使天下百姓自己不知不覺地日益趨向善良、遠離罪惡??鬃诱f:‘審理訟案,我與別人一樣;然而我一定要使訟案不發(fā)生!’為君主出謀劃策,首先應審定選擇什么,拋棄什么,取舍標準在內確立,相應的安危后果就會表現于外。秦始皇想尊奉宗廟安定子孫后代,這與商湯和周武王是相同的;但是,商湯、周武王廣泛推行德政,他們建立的國家得以保存了六七百年;秦始皇統(tǒng)治天下只有十多年就完全覆滅了。這里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商湯、周武王決定取舍很慎重,而秦始皇決定取舍不慎重。國家政權,本來就是一個大器物;現在人來安置器物,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就安全,放在危險的地方就危險。治理國家的情況,與放置器物沒有什么不同,關鍵就在天子把它安置在什么地方。商湯、周武把天下安置在仁、義、禮、樂之上,子孫相傳數十代,這是天下人所共知的;秦始皇把國家安置于法令、刑罰之上,幾乎禍及自身,而子孫被滅絕,這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這不是充分證明了取舍不同后果就明顯不同嗎!有人這樣說:‘要判斷某人所說的道理正確與否,必須觀察事實,那樣,說話的人就不敢胡言亂語了。’現在,有人說,治理國家,禮義不如法令,教化不如刑罰,君主為什么不拿商朝、周朝、秦朝盛衰興亡的事實去觀察、分析呢!君主的尊貴,如同大堂,群臣好像堂下的臺階,百姓如同平地。所以,如果有九層臺階,堂的邊角遠離地面,那么,堂就顯得很高大;如果臺階沒有層,堂的邊角接近地面,堂就很低矮。高大的堂難以攀登,低矮的堂屋就容易受到人的踐踏,情勢就是這樣。所以古代明君設立了等級序列,朝內有公、卿、大夫、士,朝外有公、侯、伯、子、男等封爵,下面還有官師、小吏,一直到普通百姓,等級分明,而天子凌駕于這個等級序列的頂端,所以,天子的尊貴是高不可攀的。
“俗語說:‘欲投鼠而忌器?!@是一個很好的比喻。老鼠靠近器物,人們尚且怕砸壞器物不敢扔東西打它,更何況對于那些接近皇帝的親貴大臣呢!君主用廉恥禮義來約束君子,所以對大臣可以命令他自殺而不能刑殺和侮辱。正因為如此,刺面的黥刑、割鼻子的劓刑都不施加到大夫身上,因為他們就在君主身邊;按照禮的規(guī)定:臣子不敢察看為君主駕車的馬 的年齡,用腳踢了為君主駕車的馬所吃的草料,就要接受懲罰,這樣做是為了及早防止臣下對君崐主有不敬行為?,F在諸侯王、列侯、三公這些高級官員,都是天子要改容禮待的人物,相當于古代天子所稱的伯父、伯舅;而現在卻使他們與平民百姓一樣接受刺面、割鼻、剃須發(fā)、斷腳、笞打、辱罵、斬首示眾等刑罰,這樣不正如同堂沒有臺階了嗎!遭受殺戮凌辱的人不是太迫近皇帝了嗎!不提倡廉恥,那些手握大權的大臣,不是就要雖有朝廷大員的地位卻像刑徒罪隸那樣毫無羞恥之心了嗎!望夷宮事變,秦二世被判重罪,就是投鼠而不忌器的慣習。我聽說:鞋不管怎樣光鮮,都不能放在枕頭上,帽子不管怎樣破舊,不能用來墊鞋底。如果一個人,曾經出任過高級官員,天子曾莊重地對他以禮相待,吏民曾對他俯伏表示敬畏,現在他有了過失,陛下免去他的官職是可以的,斥退也可以,命令他自殺也可以,誅滅也可以;如果陛下下令讓人用繩子把他捆綁起來,押送到管理刑徒的官府,罰他做官府的刑徒,管理刑徒的小吏可以對他責罵笞打,這些恐怕是不應該讓百姓見到的。如果卑賤的人熟知達官貴人一旦犯罪被貶責,我也可以對他進行凌辱,這是不利于提倡尊重高官、禮敬顯貴的。古代大臣有因為不廉潔而被罷廢的,不說他不廉潔,而說是‘不飾’;有犯了污穢yín亂、男女雜居罪名的,不說他淫穢,而是說他‘帷薄不’;有因為軟弱無能不能勝任的,不說他軟弱無能,而說他‘下官不職’。所以,顯赫的大臣即是確實犯了罪,仍不直接點破他所犯的罪過,還是遷就他,為他避諱。所以那些罪在嚴譴、斥問范圍的大臣,聽到嚴譴斥問就身穿喪服,白帽懸掛毛纓,帶著盛水的盤和佩劍,自己來到專用于官員請罪的請室,接受處置,君主并不派人去捆綁牽引他。其中有犯了中等罪行的,聽到了判決罪名就自殺,君主不派人割他的脖子。犯有大罪的,聽到判決旨意之后,就面向北方叩拜兩次,跪著自殺,君主不派人揪著他的頭發(fā)斬下首級。君主可以說:‘您自己犯有過失,我對您是以禮相待的?!鲗Τ家远Y相待,群臣就會自愛;君主以廉恥約束臣子,臣子就會重視氣節(jié)品行。如果君主以廉恥、禮義對待臣子,而臣子卻不用氣節(jié)品行報答君主,那他就不像個人了。這種習俗如果蔚成風氣,那么做臣子的都只考慮操行,而不去考慮利益,堅守氣節(jié)而尊重大義,所以君主可以放心地委托臣子掌管治國大權,可以把尚未成人的君位繼承人托付給大臣輔佐,這就是推行廉恥、提倡禮義帶來的結果,君主有什么損失啊!放著這樣的事不做,卻長期地實行戮辱大臣的錯誤辦法,所以我說,這是值得深沉地嘆息的?!?/p>
賈誼是因絳侯周勃先前被逮捕下獄,直到最后也沒有查出罪證,所以用這樣的話來諷勸文帝。文帝認真地采納他的建議,注意用禮義氣節(jié)對待臣下,從此之后,大臣犯罪,全都自殺,不受刑殺的凌辱。
前七年(戊辰,公元前173年)
冬季,十月,文帝下詔令規(guī)定:對列侯的母親、夫人、諸侯王的兒子以及二千石以上的官吏,不經批準,不得擅自逮捕。
夏季,四月,大赦天下。
六月,癸酉(初二),未央宮門前的東闕上的樓閣罘發(fā)生火災。
民間傳唱著有關淮南王的歌謠:“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文帝聽了感到不安。
前八年(己巳,公元前172年)
夏季,文帝封淮南厲王的兒子劉安等四人為列侯。賈誼知道文帝一定要重立淮南國,就上疏進諫說:“淮南王劉長悖逆無道,天下臣民誰不知道他的罪惡!陛下免其死罪而流放他,這已是他的幸運了,他自己得病而死,天下臣民誰不說他該死!現在尊奉罪人的兒子,恰恰會導致朝廷承擔毀謗之言。劉安等人年歲漸長,怎能忘記他們的父親呢!春秋時期楚國的白公勝為了給父親報仇,報復的對象是他的伯父和叔父。白公發(fā)動叛亂,并不想取代君主占有楚國,只是想發(fā)泄怒火實現自己的愿望,敏捷地用手把利刃插入仇人的胸膛,本是要同歸于盡而已?;茨系仉m小,但黥布曾用它起兵爭奪天下,漢朝廷能戰(zhàn)勝他,只是天幸。給予仇人足以危害朝廷的資本,這個決策并不高明。給予他們大量積蓄的資財,他們不是像伍子胥、白公勝那樣在廣闊的都市復仇,就可能像專諸、荊軻那樣在朝廷之上行刺。這就是所說的給盜賊送上兵器,給猛虎添上翅膀。希望陛下考慮!”文帝沒有聽他的話。
有彗星出現在東方。
前九年(庚午,公元前171年)
春季,發(fā)生大旱災。
前十年(辛未,公元前170年)
冬季,文帝去往甘泉宮。
將軍薄昭殺了漢朝廷的使者。文帝不忍心以國法殺他,就派公卿去與他喝酒,想讓他自殺,薄昭卻不肯自殺;文帝又派群臣穿著喪服,到他家中大哭,薄昭才自殺。
臣司馬光曰:李德裕認為:“漢文帝殺薄昭,確實很果斷,但卻有損于義。當年秦康公送晉文公返國時,曾發(fā)出這樣的感嘆:見到舅父,似乎母親仍然在世一樣。何況當時文帝的母親薄太后還健在,她只有這一個弟弟薄昭,文帝殺薄昭毫不留情,這不是孝順母親的做法?!蔽覅s認為,法律是天下共同遵守的準繩,只有善于運用法律的人,不分關系親疏,無所回避,這樣才能使所有的人都不敢依仗有人撐腰而觸犯法律。薄昭雖然素來被稱為長者,文帝不為他選擇賢人做師傅去約束他,卻任用他掌握兵權;他驕橫犯上,以至于敢殺朝廷使者,不是依仗有人撐腰而如此大膽嗎!假設文帝赦免了他,那與后來成帝、哀帝時朝綱廢弛的局面又有什么不同呢!魏文帝曾稱贊漢文帝的美德,但卻不贊成他殺薄昭,說:“對舅父之家,皇帝應能讓他們安享富貴,不應給他們干政的權力,既然違法犯罪,卻又不得不按法律論處。”這是諷刺漢文帝不及早限制薄昭,才導致了以后的惡果,魏文帝的評論,是很正確的。由此看來,要想寬慰太后之心,還是從開始就謹慎地行事吧!
參考資料:
1、佚名.語文新課程資源網.http://www.eywedu.com/Classic/zztj01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