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后,使復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林甫其后也。當宣王時,官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荨⑾逯g,司馬氏適晉。晉中軍隨會奔魏,而司馬氏入少梁。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wèi),或在趙,或在秦。其在衛(wèi)者,相中山。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后也。在秦者錯,與張儀爭論,于是惠王使錯將兵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錯孫蘄,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夏陽。蘄與武安君坑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于華池。蘄孫昌,為秦王鐵官。當始皇之時,蒯聵玄孫卬為武信君將而徇朝歌。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漢之伐楚,卬歸漢,以其地為河內(nèi)郡。昌生毋懌,毋懌為漢市長。毋懌生喜,喜為五大夫,卒,皆葬高門。喜生談,談為太史公。
太史公學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道論于黃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愍學者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涂?!狈蜿庩?、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嘗竊觀陰陽之術(shù),大詳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畏,然其敘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敘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偏循;然其強本節(jié)用,不可廢也。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也。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澹足萬物。其為術(shù)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徙,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君唱臣和,主先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佚。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羨,黜聰明,釋此而任術(shù)。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神形蚤衰,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jié)各有孝令,曰“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jīng)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紀綱。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jīng)傳以千萬數(shù),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上堯、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飯土簋,歠土刑,糲梁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逼渌退?,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率。故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yè)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也。要曰“強本節(jié)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不能廢也。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不能改也。
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剸決于名,時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shù)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yè);有度無度,因物興舍。故曰“圣人不巧,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款??钛圆宦?,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復反無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合,故圣人重之。
由此觀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俱。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夫子遺風,鄉(xiāng)射鄒嶧;厄困蕃、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莋、昆明,還報命。
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發(fā)憤且卒。而子遷適反,見父于河、洛之間。太史公執(zhí)遷手而泣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xù)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tǒng),封泰山,而予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爾必為太史;為太史,毋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也。夫天下稱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風,達大王、王季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也。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義士,予為太史而不論載,廢天下之文,予甚懼焉,爾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不敢闕?!弊淙龤q,而遷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鐀之書。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歷始改,建于明堂,諸神受記。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而明之,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庠谒购?!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為何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之董生:‘周道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獣r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洞呵铩飞厦魅踔?,下辨人事之經(jīng)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與,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禮》,綱紀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洞呵铩肺某蓴?shù)萬,其指數(shù)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差以豪氂,謬以千里’。故‘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漸久矣’。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quán)。為人君父者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誅死之罪。其實皆為善為之,而不知其義,被之空言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指,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大過予之,受而不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p>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降,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已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矣,而不用,有國者恥也;主上明圣,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謬矣?!?/p>
于是論次其文。十年而遭李陵之禍,幽于累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夫!身虧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弊涫鎏仗埔詠恚劣邝胫?,自黃帝始。
《五帝本紀》第一,《夏本紀》第二,《殷本紀》第三,《周本紀》第四,《秦本紀》第五,《始皇本紀》第六,《項羽本紀》第七,《高祖本紀》第八,《呂后本紀》第九,《孝文本紀》第十,《孝景本紀》第十一,《今上本紀》第十二。《三代世表》第一,《十二諸侯年表》第二,《六國年表》第三,《秦楚之際月表》第四,《漢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間功臣年表》第七,《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抖Y書》第一,《樂書》第二,《律書》第三,《歷書》第四,《天官書》第五,《封禪書》第六,《河渠書》第七,《平準書》第八?!秴翘兰摇返谝?,《齊太公世家》第二,《魯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家》第四,《管蔡世家》第五,《陳杞世家》第六,《衛(wèi)康叔世家》第七,《宋微子世家》第八,《晉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鄭世家》第十二,《趙世家》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韓世家》第十五,《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世家》第十七,《陳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十,《荊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絳侯世家》第二十七,《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三王世家》第三十。《伯夷列傳》經(jīng)一,《管晏列傳》第二,《老子韓非列傳》第三,《司與穰苴列傳》第四,《孫子吳起列傳》第五,《伍子胥列傳》第六,《仲尼弟子列傳》第七,《商君列傳》第八,《蘇秦列傳》第九,《張儀列傳》第十,《樗里甘茂列傳》第十一,《穰侯列傳》第十二,《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平原虞卿列傳》第十五,《孟嘗君列傳》第十六,《魏公子列傳》第十七,《春申君列傳》第十八,《范睢蔡澤列傳》第十九,《樂毅列傳》第二十,《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田單列傳》第二十二,《魯仲連列傳》第二十三,《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刺客列傳》第二十六,《李斯列傳》第二十七,《蒙恬列傳》第二十八,《張耳陳馀列傳》第二十九,《魏豹彭越列傳》第三十,《黥布列傳》第三十一,《淮陰侯韓信列傳》第三十二,《韓王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田儋列傳》第三十四,《樊酈滕灌列傳》第三十五,《張丞相倉列傳》第三十六,《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傅靳崩阝成侯列傳》第三十八,《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季布欒布列傳》第四十,《爰盎朝錯列傳》第四十一,《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田叔列傳》第四十四,《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魏其武安列傳》第四十七,《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平津主父列傳》第五十一,《匈奴列傳》第五十二,《南越列傳》第五十三,《閩越列傳》第五十四,《朝鮮列傳》第五十五,《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循吏列傳》第五十九,《汲鄭列傳》第六十,《儒林列傳》第六十一,《酷吏列傳》第六十二,《大宛列傳》第六十三,《游俠列傳》第六十四,《佞幸列傳》第六十五,《滑稽列傳》第六十六,《日者列傳》第六十七,《龜策列傳》第六十八,《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惟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絕業(yè)。周道既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鐀、玉版圖籍散亂。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誼、韓錯明申、朝,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仍父子相繼■其職,曰:“於戲!余維先人嘗掌斯事,顯于唐、虞;至于周,復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宮,至于余乎,欽念哉!”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并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quán)、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蓺,成一家言,協(xié)《六經(jīng)》異傳,齊百家雜語,臧之名山,副在京師,以俟后圣君子。第七十,遷之自敘云爾。而十篇缺,有錄無書。
遷既被刑之后,為中書令,尊寵任職。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遷書,責以古賢臣之義。遷報之曰:
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于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雖罷駑,亦嘗側(cè)聞長者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zhí)幏x,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抑郁而無誰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鐘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已用,女為說己容。若仆大質(zhì)已虧缺,雖材懷隨、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fā)笑而自點耳。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不報,幸勿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禍莫忄朁于欲利,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詬莫大于宮刑。刑余之人,無所比數(shù),非一也,所從來遠矣!昔衛(wèi)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jiān)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爰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guān)于宦豎,莫不傷氣,況忼慨之士乎!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余薦天下豪雋哉!仆賴先人緒業(yè),得待罪輦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jié)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zhàn),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積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游光寵。四者無一遂,茍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于此矣。鄉(xiāng)者,仆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阘茸之中,乃欲卬首信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xiāng)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wèi)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yè),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趙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卬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zhàn)十余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zhuǎn)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流涕,沫血飲泣,張空,冒白刃,北首爭死敵。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后數(shù)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凄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攻亦足以暴于天下。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訴者!此正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頹其家聲,而仆又茸以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
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guān)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jié)不可不厲也。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阱檻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定計于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于圜墻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陰,王也,受械于陳;彭越、張敖,南鄉(xiāng)稱孤,系獄具罪;絳侯誅諸呂,權(quán)傾五伯,囚于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關(guān)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財。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財繩墨之外,已稍陵夷至于鞭箠之間,乃欲引節(jié),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耎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臧于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湛,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之私指謬乎?今雖欲自雕瑑,曼辭以自解,無益,于俗不信,只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書不能盡意,故略陳固陋。
遷既死后,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王莽時,求封遷后,為史通子。
贊曰:自古書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載籍博矣。至孔氏■之,上斷唐堯,下訖秦繆。唐、虞以前,雖有遺文,其語不經(jīng),故言黃帝、顓頊之事未可明也。及孔子因魯史記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論輯其本事以為之傳,又■異同為《國語》。又有《世本》,錄黃帝以來至春秋時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后,七國并爭,秦兼諸侯,有《戰(zhàn)國策》。漢興伐秦定天下,有《楚漢春秋》。故司馬遷據(jù)《左氏》、《國語》,采《世本》、《戰(zhàn)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后事,訖于天漢。其言秦、漢,詳矣。至于采經(jīng)摭傳,分散數(shù)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獵者廣博,貫穿經(jīng)傳,馳騁古今,上下數(shù)千載間,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而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烏呼!以遷之博物洽聞,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極刑,幽而發(fā)憤,書亦信矣。跡其所以自傷悼,《小雅》巷伯之倫。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難矣哉!
譯文及注釋
從前在顓頊統(tǒng)治時期,命南正重掌管天文,命火正黎掌管地理。唐堯虞舜統(tǒng)治時期,繼續(xù)命重和黎的后代掌管天文和地理,一直到夏朝和商朝,所以姓重的姓黎的世代掌管天文地理。在西周時,封為程伯的休甫是他們的后代。到了周宣王的時候,他們失去了主管天文地理的官職,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代主管周朝的歷史。在周惠王和周襄王之際,司馬氏到了晉國。晉國的中軍元帥隨會逃奔到魏國,司馬氏也隨之來到了少梁。
自從司馬氏家族離周到晉國后,他們就分散開來,有的在衛(wèi)國,有的在趙國,有的在秦國。在衛(wèi)國的,后來作了中山國的相。在趙國的,由于傳播有關(guān)劍術(shù)的理論而聲名顯赫,蒯聵就是他們的后代。在秦國的司馬錯,曾輿張儀爭論伐蜀的事,秦惠王采納了他的建議,讓他率兵伐蜀。他取得勝利并被任命為蜀郡守。司馬錯的孫子司馬蘄是武安君白起的部下。這時的少梁改名為夏陽。司馬蘄輿武安君白起在長平坑殺趟國的軍隊,回到秦國后,他與白起都被秦王賜死于杜郵,葬在華池。司馬蘄之孫名司馬昌,在秦國任鐵官。在秦始皇時,蒯聵的玄孫司馬印是武信君的將領,領兵攻占了朝歌。在項羽封十八諸侯時,封司馬印為殷王。在漢王劉邦討伐楚王項羽時,司馬印歸附了漢,漢王改司馬印統(tǒng)治區(qū)為河內(nèi)郡。司馬呂生司馬毋憚,司馬毋憚任漢朝長安的市長。司馬毋惲生司馬喜,司馬喜曾為五大夫,他們死后,都埋葬在高門。司馬喜生司馬談,司馬談曾任太史公。
太史公向唐都學習天文學,在楊何處學《周易》,在黃子處學道論。太史公在漢武帝建元至元封年間做官,他憂慮學習先秦各家學說的人,未能了解各家學說的原意,盲目信奉一些荒謬的說法,就論述六家學說的主要精神道:《易大傳》說: “天下人的方向一致,可是想法卻多種多樣,目標相同,可所走的道路卻不相同?!标庩柤?、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道德家,這些學派都是以治理國家為要務的,但是他們的學說卻不同,有省與不省而已。我認為陰陽家的學說,崇尚祥瑞而忌諱繁多,常常使人受到限制而產(chǎn)生許多畏懼,然而它所排列的一年四季的順序是不能廢棄的。儒家學說廣博而缺少要領,費力不少而功效不大,因此它所提倡的難以完全照辦。然而它所規(guī)定的君臣父子之間的禮儀,夫婦長幼之間的區(qū)別,是不能改變的。墨家主張節(jié)儉卻難以遵從,因此墨家主張之事不能全部采用。然而墨家關(guān)于加強本業(yè)發(fā)展和厲行節(jié)約的主張則是不可丟棄的。法家的主張嚴厲苛刻、缺少恩誼。然而他們端正君臣上下的名分這一點是不可改變的。名家過于拘于形式而容易喪失對事物的正確認識,然而它辯證名與實的關(guān)系問題則不能不予以認真考慮。道家使人精神合一,行動合乎無形的“道”,使得萬物豐足完美。他們的學說,因循了陰陽排列四時的順序,吸取了儒、墨兩家的長處,總?cè)×嗣?、法兩家的精華,隨著時間來轉(zhuǎn)移,順著事物而變化,這樣來立定常規(guī)和處理事務,沒有不相適宜的,并且意旨簡明而易于掌握,辦的事情雖不多,而功效卻很大。儒家則不是這樣,他們認為君主是天下的表率,凡事君主倡導而臣下應和,君主先行而臣下隨從。像這樣,則君主勞累而臣下安逸。至于偉大道家理論的精髓,既去掉了剛強和貪欲,又廢黜了聰明與智慧。儒家卻丟開了這些而任用儒術(shù)進行統(tǒng)治。精神用的過分就會枯竭,身體過度勞累就會損壞;精神和身體過早的衰竭,而想與天地共長久,這事還從未聽說過。
陰陽學說對于一年四季、八卦方位、十二星次、二十四節(jié)氣都有各自的規(guī)定與禁忌,說順著這些就會昌盛,違背這些就會滅亡,其實未必如此,所以說“使人受到限制而產(chǎn)生許多畏懼”。至于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這是大自然運行的規(guī)律,若不遵從它就沒有可以作為天下法則的。所以說,它所規(guī)定的“一年四時的運行順序是不能丟掉的”。
儒家用六藝作為準則,六藝的經(jīng)傳文字以千萬計,人們連續(xù)幾代都不能弄通它的學說,一輩子也不能完全通曉它的禮儀。所以說儒學“廣博而缺少要領,費力不少而功效很小”。至于儒家序列君臣父子之間的禮儀,夫婦長幼之間的區(qū)別,這是各家學說也不能改變的。
墨家也崇尚堯舜,稱述堯舜的德行說:“他們住在三尺高的殿堂裹,土筑的臺階有三層,茅草房頂不修剪,柞木屋椽不雕飾;盛飯用陶簋,裝湯用瓦盆,吃的是糙米飯,喝的是豆葉湯;夏天穿葛衣,冬日披鹿皮。”他們埋葬死人,用三寸薄的桐木板棺材,哭的聲音也不悲哀。教育人民遵循葬禮,一定以此為標準。要使天下都像這樣,那么就沒有尊貴和卑下的區(qū)別了。世道不同,時代變了,事業(yè)不必相同,所以說“墨家所倡導的節(jié)儉人們卻難以遵循”??傊?,墨家主張強本節(jié)用,則是引導家富人足的辦法。這是墨家的長處,即使百家也不能丟掉這一點。
法家不分別關(guān)系的親疏,不區(qū)分地位的尊卑,一律斷之于法。這樣就把敬愛親屬、尊長的恩誼斷絕了。可以用它作為臨時措施,但不能長期施用。因此說法家“嚴厲苛刻而缺少恩誼”。至于法家主張使君王尊貴使臣子卑下,明確職分界限不得相逾越,這是各家學說也不能更改的。
名家煩瑣細碎、糾纏不清,使人不能推 求它的真意,專注于名詞概念的推理,反而 失去了易于掌握的常理。所以說名家“使人 受約束而容易喪失對事物的正確認識”。至于它循名責實,綜合考察事物的本質(zhì)這一點,倒是不可不予以認真考慮的。
道家宣揚無為,又說無所不為,其實際主張是容易實行的,而其言辭卻難于理解。其學說以虛無為理論基礎,以順應自然為實踐原則。既沒有既成不變之勢,也沒有固定不變之形,所以能夠推究萬物的實情。既不走在事物的前邊,也不落在事物的后邊,因此能夠成為萬物的主宰。法則的有無,順應時勢來確定;制度的興廢,根據(jù)事物的變化來決定。所以說“圣人不巧取,順應時勢而變通”。虛無是道家的核心,因循是君主統(tǒng)治的綱領。群臣一齊上朝,君主讓他們各自表明自己的才干。其實際情況與名聲相符的叫做端;其實際情況與名聲不相符的叫做空。君主不聽空而不實的話,奸邪就不會產(chǎn)生,賢與不肖就自然分清了,黑白也就自然分明了。造就在于君主如何使用他們了,這樣做還有什么事情辦不到呢!這樣就合乎大道,看起來混混沌沌,而光明卻照耀天下,又返回到無名的境界。人所賴以生存的是精神,所依托的是形體。精神用得過分就會枯竭,形體過分勞累就要損壞,形體與精神分離人就會死亡。死去的人不能再生,形神分離就不會復合,因此圣人重視這一問題。由此看來,精神是人生存的根本,形體是人生存的器具。如果不首先安定自己的精神和形體,卻說什么“我有辦法治理天下”,憑藉什么呢?
太史公職掌天文工作,不管民事。他有個兒子叫司馬遷。
司馬遷生在龍門,在龍門山南麓過著農(nóng)耕放牧生活。十歲時已能識讀古文著作。二十歲南游江淮,他登上會稽山,探訪禹穴,到九疑山,考察舜的遣跡,泛舟沅、湘水間。北渡汶水、泅水,在齊、魯之都研討學業(yè),觀察孔子教化的遣風,還在鄒峰學習鄉(xiāng)射禮節(jié);在游歷蕃、薛、彭城等地的時候,一度遭受危困,經(jīng)過梁、楚之地后回到長安。于是司馬遷做了郎中,奉朝廷之命出使西征巴蜀以南的地區(qū),略定了邛、榨、昆明之后,回到長安向朝廷覆命。
這一年,天子開始舉行漢朝的封禪典禮,而太史公被留在周南,不能參與其事,因此心中憤懣得病將要死去。他的兒子司馬遷恰巧在這時出使返回,在洛陽見到了父親。太史公抓著司馬遷的手流著淚說: “我們的祖先,是周朝的太史。遠在上古虞舜夏禹時就取得過顯赫的功名,主管天文工作。后來衰落了,難道要斷送在我這裹嗎?你繼為太史,就可以接續(xù)我們祖先的事業(yè)了。如今天子繼承漢朝千年一統(tǒng)的大業(yè),到泰山封禪,而我不得從行,這是命中注定的啊!我死以后,你一定會做太史;做了太史,你千萬不要忘記我要編寫的論著啊。況且孝,是從侍奉雙親開始的,中間經(jīng)過事奉君主,最終能夠在社會上立足,揚名于后世,光耀父母,這是孝中最主要的。天下稱頌周公,是說他能夠歌頌周文王、武王的功德,宣揚周、召的遣風,使人懂得周太王、王季的思想以及公劉的功業(yè),以使始祖后稷受到尊崇。周幽王、厲王以后,王道衰落,禮樂損壞,孔子研究、整理舊有的文獻典籍,振興被廢棄了的王道和禮樂。整理《詩》、《書》,著作《春秋》,直到今天,學者們?nèi)砸源藶榉▌t。從魯哀公獲麟到現(xiàn)在四百多年了,其間由于諸侯兼并混戰(zhàn),史書丟散、記載中斷。如今漢朝興起,海內(nèi)統(tǒng)一,賢明的君主,忠義的臣子的事跡,我作為太史而不予評論記載,中斷了國家的歷史文獻,對此我感到十分不安,你可要記在心裹啊!”司馬遷低下頭流著淚說:“小于雖然不聰明,一定把父親編纂歷史的計劃全部完成,不敢有絲毫的缺漏?!碧饭篮笕辏抉R遷作了太史令,他閱讀和摘抄了石室金柜收藏的圖書檔案,又過了五年,正當太初元年,卜一月甲子初一凌晨冬至,開始改用太初歷,新的歷法在明堂上公布,諸神受到記識。
太史公說:“先父曾說過:‘從周公死后五百年而有孔子,從孔子到現(xiàn)在又五百年了,到了繼承并光大孔子的事業(yè),修正《易傳》,續(xù)作《春秋》,根據(jù)《詩》、《書》、《禮》、《樂》衡量一切的時候了?!馑季驮谟诖税桑∫馑季驮谟诖税?!我怎敢推辭呢!”
上大夫壺遂問:“當初孔子為什么作《春秋》呢?”太史公答道:“我聽董先生說: ‘周朝的王道衰微了,孔子作魯國的司寇,想振興王道,可是諸侯陷害他,大夫阻撓他。孔子知道自己的主張在當時不會被采納,王道不能推行,于是便把自己的是非褒貶寓于《春秋》所記的二百四十二年歷史之中,作為天下的準則。他貶斥僭禮的諸侯,聲討犯上的大夫,衹不過是為了實行王道罷了。,孔子說:‘我想與其用空洞的說教去教育別人,還不如記載具體歷史事件,因事見義,更為深切顯明?! 洞呵铩芬粫?,上能闡明三王之道,下能分辨人事的倫理綱常,判別嫌疑明辨是非,論定猶豫難決之事,表彰善良,貶斥丑惡,尊重賢能者,賤視不肖之徒,保存已滅亡國家的史跡,接續(xù)已斷絕了的世系,彌補殘缺,振興衰廢,這些都是王道中的要點?!兑住肥菍Vv天地、陰陽、四時、五行的,所以長于變化;《禮》是規(guī)范人倫的,所以長于行事;《書》是記載先王事跡的,所以長于政事; 《詩》是記載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的,所以長于風土人情;《樂》是論述音樂經(jīng)典的,所以長于和諧;《春秋》明辨是非,所以長于治人。由此可見,《禮》用以節(jié)制人欲,《樂》用以發(fā)揚和氣,《書》用以指導政事,《詩》用以表達思想感情,《易》用以闡明事物的變化, 《春秋》用以指導人們遵守道義。治理亂世,使它走向正軌,沒有比《春秋》再合適不過的了。《春秋》文字數(shù)萬,旨意數(shù)千,萬物的離散聚合都集中在《春秋》裹面。在《春秋》中,記載著三十六起殺君事件和五十二個亡國事件,諸侯奔走逃亡不能保其國家的,簡直無法統(tǒng)計??疾炱渌匀绱耍际怯捎谑チ硕Y義這個根本。所以《易》說‘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因此‘臣弒君、子殺父,并不是一朝一夕的緣故,而是逐步發(fā)展而來的’。做國君的不能不通曉《春秋》,否則前面有進讒言的則看不見,后面有奸賊作亂也不知道。作人臣的不能不通曉《春秋》,否則就不知道日常事務怎么處理才得當,遇到突變就不能采取權(quán)宜之計去應對。作人君、人父的,不能通曉《春秋》大義的,一定會蒙上首惡的罪名。作人臣、人子的。不通曉《春秋》大義的,一定會陷于篡弒的罪名而被誅殺。其實他們都以為是在做好事,卻因為不知其道義所在,以致被加上了空洞的罪名也不敢推卸。不通曉禮義的宗旨,就會弄到君主不像君主、巨子不像臣子、父親不像父親、兒子不像兒子的地步。君主不像君主,就會受到臣下的干犯,臣子不像臣子就會被誅殺,父親不像父親,就沒有人倫之道,兒子不像兒子就會忤逆不孝,這四種行為是天下最大的罪過。把天下最大罪過的罪名加在他們頭上,他們也衹能接受而不敢推辭。因此說,《春秋》一書是禮義的根本。禮義的作用是禁絕壞事的發(fā)生,法律的作用是在壞事發(fā)生之后進行制裁;法律所起的作用顯而易見,而禮義所起的防止作用卻不易被人了解。”
壺遂說: “孔子的時候,上面沒有圣明的君主,下面的臣子不被重用,所以才作《春秋》,留下議論,以裁斷禮義,作為統(tǒng)一的王法。如今您上遇圣明的君主,下得當官任職,萬事備,各得其所,您所論述的,將要闡明什么呢?”太史公答道: “啊啊,不不,不是這樣。我聽父親說:‘伏羲最為純厚,他作了《易》八卦。堯舜道德之盛, 《尚書》予以記載,禮樂由此而興。商湯、周武功業(yè)興隆,受到詩人的歌頌?!洞呵铩窊P善貶惡,推崇夏、商、周三代的盛德,褒揚周王室,不僅僅是諷刺而已?!瘡臐h朝建立到今圣明天子,這期間獲得了吉祥的符瑞,舉行了封憚大典,改革了歷法,更換了衣物的顏色,受命于天,天子的恩澤滋潤無邊,海外異俗之地的國家也輾轉(zhuǎn)翻譯叩關(guān)入境,請求獻禮、朝見,這樣的事情多得說不完。臣下百官極力頌揚天子的圣德,還不能完全表達自己的心意。況且,天下有賢能的人得不到重用,是國君的恥辱;主上圣明,而其恩德不能傳揚天下,這是主管官員的過錯。何況我擔任史官工作,如果撇開天子的圣明功德不去記載,埋沒了功臣、賢大夫的功業(yè)不去論述,背棄了我父親的囑咐,這是極大的罪過。我所寫的不過是記述歷史故事,整理、歸納世代相傳的史料,不是人們所說的著作,而您把它比作《春秋》就不對了?!?/p>
于是按次序論述和編寫其書。寫作的第十年,遭受李陵之禍,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在獄中長嘆道:“這是我的罪過??!身體殘廢沒有用了?!笔潞笞屑毸剂康溃骸啊对姟?、《書》的文義之所以含蓄隱約,是作者藉以更好地表現(xiàn)自己的深沉思想?!彼K于著手記述從黃帝開始,直到武帝獲麟為止的歷史。其篇目為: 《五帝本紀》第一, 《夏本紀》第二, 《殷本紀》第三, 《周本紀》第四,《秦本紀》第五,《始皇本紀》第六,《項羽本紀》第七, 《高祖本紀》第八, 《呂后本紀》第九,《孝文本紀》第十,《孝景本紀》第十一,《今上本紀》第十二?!度辣怼返谝唬妒T侯年表》第二,《六國年表》第三,《秦楚之際月表》第四,《漢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間功臣年表》第七,《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 《禮書》第一, 《樂書》第二,《律書》第三,《歷書》第四,《天官書》第五,《封憚書》第六,《河渠書》第七,《平準書》第八?!秴翘兰摇返谝?, 《齊太公世家》第二,《魯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家》第四,《管蔡世家》第五,《陳杞世家》第六,《衛(wèi)康叔世家》第七,《宋微子世家》第八,《晉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鄭世家》第十二,《趙世家》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 《韓世家》第十五, 《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世家》第十七,《陳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十,《荊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絳侯世家》第二十七,《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三王世家》第三十。 《伯夷列傳》第一, 《管晏列傳》第二,《老子韓非列傳》第三, 《司馬穣苴列傳》第四,《孫子吳起列傳》第五, 《伍子胥列傳》第六,《仲尼弟子列傳》第七,《商君列傳》第八,《蘇秦列傳》第九,《張儀列傳》第十,《樗里甘茂列傳》第十一,《穣侯列傳》第十二,《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平原虞卿列傳》第十五,《孟嘗君列傳》第十六,《魏公子列傳》第十七,《春申君列傳》第十八,《范睢蔡澤列傳》第十九,《樂毅列傳》第二十,《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田單列傳》第二十二,《魯仲連列傳》第二十三,《屈原買生列傳》第二十四,《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刺客列傳》第二十六,《李斯列傳》第二十七,《蒙恬列傳》第二十八,《張耳陳余列傳》第二十九,《魏豹彭越
列傳》第三十,《黥布列傳》第三十一,《淮陰侯韓信列傳》第三十二,《韓王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田儋列傳》第三十四,《樊酈滕灌列傳》第三十五,《張丞相倉列傳》第三十六,《酈生陸買列傳》第三十七,《傅靳挪成侯列傳》第三十八,《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季布樂布列傳》第四十,《袁盎晁錯列傳》第四十一,《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田叔列傳》第四十四,《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魏其武安列傳》第四十七,《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平津主父列傳》第五十一,《匈奴列傳》第五十二,《南越列傳》第五十三,《閩越列傳》第五十四,《朝鮮列傳》第五十五,《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循吏列傳》第五十九,《汲鄭列傳》第六十,《儒林列傳》第六十一,《酷吏列傳》第六十二,《大宛列傳》第六十三,《游俠列傳》第六十四,《佞幸列傳》第六十五,《滑稽列傳》第六十六,《曰者列傳》第六十七,《龜策列傳》第六十八,《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漢朝繼承了五帝遣業(yè),接續(xù)被中斷了的三代事業(yè)。周朝王道衰微,秦朝毀棄了古代文化典籍,焚毀了《詩》、《書》,所以造成明堂、石室金柜中的玉版圖籍散亂了。漢朝建立,蕭何頒布了律令,韓信整頓了軍法,張蒼制定了章程,叔孫通制訂了禮儀。于是品學兼優(yōu)的文入學者逐漸被啟用,《詩》、《書》之類的典籍,在各地不斷被發(fā)現(xiàn)。自從曹參薦用蓋公,提倡黃老學說,賈誼、晁錯通曉申不害、韓非的法家學說,公孫弘因儒學而顯達,一百年來,天下的遣文舊事無不匯集于太史公處。太史公父子相繼擔任這一職務,太史公說:“??!我的祖先曾擔任這一官職,揚名于唐堯虞舜之際,到了周朝再次主管這一工作。所以司馬氏世世代代主管文史星歷,直到我啊,這一傳統(tǒng)我一定恭敬不忘??!”于是搜集天下散失的歷史故事和傳說,對帝王興起的業(yè)績,追本溯源,探究始終,觀察朝代盛衰的原因,依據(jù)事實進行論述考訂。略述三代,詳綠秦漢,從黃帝寫起,直到當朝皇帝,著十二篇本紀,已經(jīng)列出大綱了。同一時代或不同時代的紛繁歷史事件,年代交叉難以明辨,因此作了十表。禮樂增減,律歷改革,兵法權(quán)謀、山川形勢、鬼神問題,天人之間的關(guān)系,經(jīng)濟的變通,作了八書。像二十八宿圍繞著北斗、三十根輻條共聚一轂而運行無窮一樣,輔佐得力的大臣和帝王相配合,忠誠行道,奉衛(wèi)皇上,因此為他們作了三十世家。扶持正義,慷慨超群之士,他們不使自己失去時機,而立功名于天下,為他們作了七十列傳。全書總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這就是《太史公書》。本篇《自序》概括地闡明述作宗旨,就是拾取遣佚的史事以補充六藝之缺,成為一家之言。它協(xié)調(diào)了有關(guān)<六經(jīng)》的各種不同解釋,整齊了百家雜說。把正本藏在名山,副本留在京師,以等待后世的圣人君子觀覽。列傳的第七十篇,是司馬遷的自敘。然而在一百三十篇中缺少了十篇,有目錄而無內(nèi)容。
司馬遷受刑以后,做了中書令,職高位尊。他的舊友益州刺史任安寫信給他,用古賢臣的標準要求他。司馬遷回信說:少卿足下:早些時候承蒙您寫信給我,教我謹慎地接人待物,并擔負起向皇帝舉薦人才的應盡義務。信中情真意切,好像責備我沒遵從您的意見行事,而聽從了世俗流言,我是不敢這樣的。我雖然才能平庸,但也聆聽過德高望重的長者的遣教。衹是自己認為身體已經(jīng)殘廢,而又處于低賤的地位,稍有舉動就會受到責難,主觀上想有所作為,客觀上反而會招致?lián)p害,因此情緒苦悶而又找不到知心的朋友去訴說。俗話說:“為了誰而這樣做,又有誰來聽我說呢?”所以,鐘子期一死,伯牙終生不再鼓琴。為什么呢?因為士為知己者而效力;女子為喜愛自己的人而打扮。像我這樣身體殘廢的人,即使懷有隨侯珠、和氏璧那樣的可貴之材,有如許由、伯夷那樣的高尚品德,終究也不能引以為榮,相反恰好遭人恥笑而使自己更加污穢。早該給你回信了,剛好隨從皇帝束巡歸來,又忙著煩瑣的事務,彼此相見的日子越來越少了,而我又匆匆忙忙沒有一點兒空閑得以詳盡說明我的心意?,F(xiàn)在你身遭大難,再過一個月就接近行刑日期了,我又將隨從皇帝去雍地,恐怕轉(zhuǎn)眼之間你就會遭到不幸。這樣,我將最終不可能向你抒發(fā)內(nèi)心的憤懣,而你在九泉之下的魂靈也會抱恨無窮。請允許我說說自己的固陋見解吧。好久沒給你回信,請原諒。
我聽說過:加強自身修養(yǎng)是智慧的象征;樂于施舍是仁德的開端;取舍得當是道義的表現(xiàn);正確對待恥辱是判斷勇敢的標準;樹立好的名聲是品行的最高準則。士人衹有具備了這五條,才能在社會上立足,從而進入君子的行列。所以最慘的災禍,莫過于貪圖私利;最痛苦的悲哀,莫過于傷了自尊心;最丑惡的行為,莫遇于辱沒祖先;最大的恥辱,莫過于遭受宮刑。受過宮刑的人,就沒有人愿意和他在一起,這不是一朝一代的事,而是由來已久了。從前,衛(wèi)靈公與闖入雍渠同坐一輛車,陪坐的孔子感到恥辱,便離開衛(wèi)國到了陳國;商鞅依靠闖入景監(jiān)的引薦,得到秦孝公的重用,趙良為此感到恐懼;宦官趙談為文帝參乘,袁盎怒而爭諫。自古以來宦官就被視為可恥之徒。就是一般的人,涉及有關(guān)宦官的事,沒有不挫傷銳氣的,何況那些慷慨激昂的士人呢!如今朝廷雖然缺乏人才,可怎能讓一個受遇宮刑的人去舉薦天下的英雄豪杰呢?我靠著父親的余業(yè),得以在京師任職,已有二十多年了。平Et自己常想:對上,我沒能竭盡忠誠,取得奇策高材的美譽,以博得圣明君主的賞識;其次,我又沒能替皇帝拾遣補闕、招賢進能,以顯露那些隱士的才干;對外,我也沒能參加軍隊去攻城野戰(zhàn),取得斬將拔旗的功績;對下,我也沒能用積年的勞苦換來高官厚祿,以使宗族朋友爭光得寵。這四者,沒有一件成功的,衹不過是得過且過,受到皇帝的收容而已。我沒有一點可稱道的長處,從這些就可以看出來。過去,我也曾居于下大夫的行列,事奉于朝堂之上,發(fā)表些微不足道的議論。可我沒有在那個時候捍衛(wèi)國家的法度,為國竭盡智謀,如今身體殘廢了,做了一個掃除的奴仆,處于這樣卑賤的地位,卻要揚眉吐氣、議論是非,這不是輕蔑朝廷、羞辱當今的士人嗎?唉!唉!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么可說呢?還有什么可說呢?
況且,事情的原委足不容易說清楚的。我年少的時候,才華橫溢,長大成人后卻不能博得鄉(xiāng)里的稱譽,幸好皇帝因為我父親的關(guān)系使我得以貢獻微薄的才能,出入戒備森嚴的宮禁之中。我以為頭頂著盆子是看不到天空的,所以我就斷絕了朋友的交往,把家庭的私事拋在一邊,Et夜想著竭盡我微薄的才能,專心致力于本職工作,以博得皇帝的寵信。然而事情竟會出現(xiàn)與此完全相反的情況。我和李陵同在宮中任職,平時并不相要好,思想志趣也不同,更沒在一起飲過酒,交過朋友??墒俏矣^察他的為人,是個能自守節(jié)操的出眾人物。他侍奉父母很孝,結(jié)交士入講信用,對待財貨廉潔奉公,取舍之間重德義,能分別尊卑長幼而有禮讓,謙恭自約,禮賢下士,又常常想著奮不顧身,為國家的危難而獻身。從他平時的修養(yǎng)品德來看,我認為他具有國家杰出人才的風度。作為臣子,出于寧肯萬死,不求一生的考慮,奔赴國家的危難,這已是很了不起的了!如今因他一件事情做得不對,那些貪生怕死,衹顧保全身家性命的臣子,就隨意構(gòu)陷,夸大他的罪名,對此我感到十分痛心。況且,李陵衹率領不到五千步兵,就長驅(qū)直入戰(zhàn)地,足跡到達匈奴的王庭。他的這支部隊,雖然不過是誘虎之師,但他卻能主動出擊,四處挑戰(zhàn),仰攻強敵,與單于的軍隊連戰(zhàn)十幾天,所殺的敵人超過了自己的軍隊的損失。殺得敵軍連救死扶傷都顧不上。匈奴的君長都震驚了,于是征調(diào)了左、右賢王的所屬部隊,發(fā)動了全部能拉弓打仗的人,用全國的力量來圍攻他們。李陵軍轉(zhuǎn)戰(zhàn)千里,箭矢已盡,無路可走,而救兵又不到,死傷的士卒堆積如山。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李陵一聲令下,疲憊的士卒便無不奮起,他們噙著淚,血流滿面,咽下淚水,舉起空弓,留著敵人的兵刃,向北爭著與敵人決一死戰(zhàn)。李陵軍未覆沒時,有使者來報戰(zhàn)況,朝廷上的公卿王侯都向皇帝舉杯祝賀??墒沁^了幾天,李陵兵敗的消息傳來,皇帝吃飯不香,聽朝不悅,大臣們擔憂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我不自量地位的卑下,看到主上極度悲傷的情緒,實在想對皇帝竭忠盡智。我以為李陵一向?qū)⑹總兘^甘分少,因而也能得到部下的拼死出力,就是古代名將也趕不上他。李陵雖然失敗被俘,我看他的心意,是想在匈奴立功報漢,以抵當他敗降之罪。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已無法挽回,但深入敵陣、摧敗敵人的功勞,也足以光耀天下了。我抱著這些想法想向主上陳說,而沒有機會。恰好主上召問,我就本著上述意思論說李陵的功績,想以此寬慰主上,堵塞那些陷害李陵的讒言??墒怯捎跊]說清楚,圣明的主L又沒深加推究,以為我是在詆毀貳師將軍而替李陵開脫罪責,于是就把我交給大理寺治罪。我的誠懇忠心始終沒有機會表白,落了個欺君誣上的罪名,主上終于同意了法吏的判決。我家貧窮,沒錢贖罪,朋友們沒有誰來營救,主上身邊的親信也不替我說一句話。我的身體不是草木石頭,獨自和法官打交道,被關(guān)進深深的監(jiān)獄裹,能向誰訴說我的苦處呢!這些正是你親眼看到的,我的遭遇難道不是這樣的嗎?李陵已投降了匈奴,敗壞了他家的名聲,而我卻被處以宮刑住在蠶室中蒙受恥辱,著實被天下人所恥笑??杀剑】杀?!
有些事情是不容易對世俗的人一一說清楚的。我的祖先沒有立下受賜剖符丹書那樣的功勞,而掌管文、史、星、歷的官與卜官、祝官的地位相似,本來就是供皇上驅(qū)使,如同豢養(yǎng)的優(yōu)伶一樣,是被世俗所輕視的宮職。假如我伏法就死,好似九牛身上失去一根毫毛而微不足道,和一只螻蛀、螞蟻被踩死有什么區(qū)別呢?而輿論也不能把我視為是為氣節(jié)正義而死的,衹不過認為我智慮窮盡,罪大惡極,不能自我解脫,終于被殺而已。為什么呢?平素自己所從事的職業(yè)必然使人們有這種看法。人總是要死的,有的死得重于泰山,有的死得輕于鴻毛,這是因為他們在死的作用方面有所不同。一個人,最好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自身不受辱,再次是臉面不受辱,又其次是不因言辭而受辱,更次的是遭受捆綁之辱,更要次之的是穿上赭衣的恥辱,比這還要次的是遭受戴刑具、被拷打、剃頭發(fā)、戴鐵鎖的恥辱,還有比這更次一等的是遭受毀壞肌體的恥辱,最下等的是遭受腐刑的恥辱,腐刑使恥辱達到了頂點?!抖Y記》上說:“對大夫以上的人不加刑辱?!痹炀褪钦f士人不能不嚴格保持操守。猛虎在深山裹,百獸感到恐懼,可它一旦落入陷阱和籠子裹,便搖頭擺尾向人求食,這種屈服于人的威勢的習性是逐漸形成的。所以有這樣的士人,在地上畫個圈兒作監(jiān)牢他也不敢進去,削根木頭作法吏他也不敢抬頭答話,而是決計在受辱之前自殺?,F(xiàn)在,我被捆綁手腳,戴上了刑具,剝掉衣服被鞭打,關(guān)在四面高墻的監(jiān)獄之中。這個時候見到獄吏就知叩頭,碰上獄卒就膽顫心驚。為什么呢?因為逐漸積累了對獄吏威勢的恐怖所造成的。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卻說自己沒有受辱,豈不是厚著臉皮,哪裹還有什么尊貴可言呢?況且西伯,作為一方諸侯,也曾被關(guān)在羨里;李斯,曾是丞相,也身遭五種刑罰;淮陰侯本為王,卻在陳地被逮捕;彭越、張敖曾南向稱王,同樣因罪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裹;絳侯周勃滅掉諸呂,權(quán)勢超過春秋五霸,結(jié)果被關(guān)請室之中;魏其侯是員大將,也穿上赭衣、戴上刑具;季布自受鉗刑給朱家作奴隸;灌夫也被下獄受辱。這些人都曾是王侯將相,聲名遠揚,及至犯罪落入法網(wǎng),不能夠及早自殺。落入塵埃之中的人,從古到今都是一樣,哪裹有什么不受辱的呢?由此說來,勇怯強弱都是由形勢決定的,明白了這個道理,還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一個人不能早在法律制裁之前自盡,稍一遲疑,等情況惡化、鞭子落到自己身上以后,才想為氣節(jié)而死,不是太晚了嗎?古人難于對大夫施刑的原因大概就是由于這個緣故吧。說到人之常情,沒有不貪生怕死,懷戀父母兄弟、妻子兒女的,衹有那些被義理所激發(fā)的人們例外,然而也有不得已的情況。現(xiàn)在我很不幸,父母早已死了,又沒有兄弟,孤獨自身。少卿你看我對妻子兒女怎樣呢?勇敢的人不一定為名節(jié)而死,怯懦的人如果仰慕節(jié)義,也會處處勉勵自己的。我雖軟弱,也想茍且偷生,但也十分清楚舍生就義的份量的。何必要遭受坐監(jiān)牢的恥辱呢!況且奴仆婢妾尚能赴義死節(jié),更何況像我要處于迫不得已環(huán)境中的人呢!我之所以忍辱茍活下來,甚至陷入糞土之中也不推辭,是因為遺憾自己的意志還沒有表達出來,如果默默地死去,我的文章著述就不能流傳于后世了。
古代有許多身為富貴而聲名堙沒無聞的人,多得無法統(tǒng)計,衹有卓越非凡的人物才流芳后世。周文王被囚于羨里,推演出《周易》;孔子受困窮,著作了《春秋》;屈原被放逐,寫出了《離騷》;左丘明雙目失明,寫出《國語》;孫子受臏刑,論著了《兵法》;呂不韋被放逐蜀,其《呂覽》流傳于后世;韓非在秦國被捕入獄,寫出《說難》、紕憤》?!对姟啡倨?,大都是圣賢抒發(fā)憤懣的作品。這些人都是因為心裹有所郁結(jié),理想又得不到實現(xiàn),所以才論述往事,以寄希望于未來的人。就像左丘明雙目失明,孫子被廢去雙足,終生再也不能為世所用了,于是引退著書,以抒發(fā)內(nèi)心的憤懣期望文章能流傳后世,使自己的心意得到表白。近年來,我自不量力,也把自己的思想表現(xiàn)在淺薄的文章中,搜羅天下散失的遣聞舊事,考核歷史事實,研究事業(yè)成敗的原因,探索朝代興衰的道理,共一百三十篇,也想用它來反映自然和社會的關(guān)系,通曉從古到今的變化,形成一家學說。初稿還沒有完成,恰逢這場災禍。我痛惜全書沒有完成,因此遭受極刑而沒有怨恨的表現(xiàn)。我果真完成了這部書的寫作,把它收藏在名山之中,傳給通都大邑中志同道合的人,這樣就可以償還以前我所遭受恥辱的債了,即使萬一被殺,我也絕不后悔!然而這些衹能對有學識的人講,很難對淺薄的俗人訴說。
而且,背著壞的名聲,在社會上是難于立足的,自己卑賤的地位也常常遭到毀謗。我因為發(fā)表議論而遭受這場災禍,著實被鄉(xiāng)里人所譏笑,污辱了自己的祖先,還有什么面目到父母墳墓上去祭奠呢?即使經(jīng)過百代,恥辱仍會越來越深重!因此,我整天心緒不寧,呆在家裹恍恍惚惚像丟失了什么;走到外邊,又不知要往哪裹去。每當想到這一恥辱,冷汗就浸透了衣裳。我衹不過是宮中的臣仆,哪能隱居在深山呢!所以只好暫且隨波逐流,得過且過地活下去,以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郁結(jié)?,F(xiàn)在少卿教我推薦賢士,這恐怕是和我個人的想法相違背吧!如今即使我想裝飾自己,用美好的言辭來自我解脫,也沒有用,世俗的人是不會相信我的,相反衹能招來恥辱??傊}有到了死的那一天,是非才會有定論。這封信不能詳盡地表達我的心意,衹是粗略地說說我淺薄的見解。
司馬遷死后,他的書漸漸流傳開來。宣帝時,司馬遷的外孫平通侯楊憚最先開始陳述司馬遷的著作,于是得以公布開來。到了王莽的時候,有人請求封司馬遷的后人,于是封其后人為史通子。
贊曰:從古人有文字開始就有了史官,并寫下了許多史書。到了孔子整理史書,上自唐堯時期,下止秦穆公時期。唐堯、虞舜以前的情況雖然有留下來的文字,但那些算不上經(jīng)典,所說關(guān)于黃帝、顓頊的事跡就不那么清楚。到孔子依據(jù)魯國的史書著作《春秋》,左丘明闡述整理有關(guān)史實來給《春秋》作傳,又編撰了與此相異同的史料而成為《國語》。又有《世本》,記錄了黃帝以來至春秋時期帝王、公侯、卿大夫的先祖、世系的由來。春秋以后,七國爭雄,最后秦國兼并了各諸侯國,記述這段歷史的史書有《戰(zhàn)國策》。漢朝興起推翻秦朝,平定天下,記載這段歷史的是《楚漢春秋》。所以司馬遷根據(jù)《左氏春秋》、《國語》,采用《世本》、《戰(zhàn)國策》的一些史料,陳述《楚漢春秋》的史實,接續(xù)記載其后的史事,截止于天漢年間。所講的秦、漢時期的歷史十分詳盡。至于采錄、摘取經(jīng)傳,分別記述幾家的史事,有許多地方粗疏簡略,有的互相矛盾。還有他涉獵的范圍廣博,貫通經(jīng)傳,馳騁于古今上下幾千年之間,這是他勤奮努力的結(jié)果。再有他的是非觀和圣人非常不同,論說大道則以黃老學說為主,而以六經(jīng)為輔;敘述游俠,則貶退隱士而推舉奸雄;記述經(jīng)濟活動,則崇尚權(quán)勢財利,而羞辱貧賤,這些是他的短處。然而,從劉向到揚雄,這些人博覽群書,他們都稱贊司馬遷有良史之才,佩服他善于序說事物的道理,明辨而不華麗,質(zhì)樸而不鄙俗,他的文章秉筆直書,他所記述的史事真實不做虛假的贊美,不掩飾丑惡的東西,所以稱作實錄。唉!以司馬遷的博學廣聞,卻不能靠智慧保全自己,已經(jīng)遭受極刑仍在獄中發(fā)憤寫作,他給任安的信中所陳述的也是可信的。究察其所以哀傷自己,是屬于《詩經(jīng)。小雅》中巷伯一類的人。像《詩經(jīng)。大雅》所說的“既明辨又聰明,還能保全自己”,這太難了!
參考資料:
1、佚名.道客巴巴.http://www.doc88.com/p-67630409784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