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fā)垂過耳。
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
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
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
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shù)挽不掩脛。
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
嗚呼二歌兮歌始放,鄰里為我色惆悵。
有弟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
生別展轉不相見,胡塵暗天道路長。
東飛鴐鵝后鹙鶬,安得送我置汝旁。
嗚呼三歌兮歌三發(fā),汝歸何處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鐘離,良人早歿諸孤癡。
長淮浪高蛟龍怒,十年不見來何時。
扁舟欲往箭滿眼,杳杳南國多旌旗。
嗚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為我啼清晝。
四山多風溪水急,寒雨颯颯枯樹濕。
黃蒿古城云不開,白狐跳梁黃狐立。
我生何為在窮谷,中夜起坐萬感集。
嗚呼五歌兮歌正長,魂招不來歸故鄉(xiāng)。
南有龍兮在山湫,古木巃嵸枝相樛。
木葉黃落龍正蟄,蝮蛇東來水上游。
我行怪此安敢出,拔劍欲斬且復休。
嗚呼六歌兮歌思遲,溪壑為我回春姿。
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饑走荒山道。
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
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
嗚呼七歌兮悄終曲,仰視皇天白日速。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是杜甫行路最多的一年。所謂“一歲四行役”,說的便是這一年。這一年也是他一生中最苦的一年,像這七首詩所寫的,真是到了“慘絕人寰”的境地。他采用七古這一體裁,描繪流離顛沛的生涯,抒發(fā)老病窮愁的感喟,大有“長歌可以當哭”的意味。
在內容上,第一首從自身作客的窘困說起;第二首寫全家因饑餓而病倒的慘況;第三首寫懷念兄弟;第四首寫懷念寡妹;第五首,由悲弟妹又回到自身,由淮南山東又回到同谷;第六首由一身一家說到國家大局;第七首集中地抒發(fā)了詩人身世飄零之感。在結構上,七首相同,首二句點出主題,中四句敘事,末二句感嘆。
從藝術上說,組詩末首是較為精彩的篇章。此詩開頭使用了九字句:“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濃縮《離騷》“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意,抒發(fā)了身世感慨。杜甫素有匡世報國之抱負,卻始終未得施展。如今年將半百,名未成,身已老,而且轉徙流離,幾乎“餓死填溝壑”,怎不叫他悲憤填膺!六年后杜甫在嚴武幕府,曾再次發(fā)出這種嘆窮嗟老的感慨:“男兒生無所成頭皓白,牙齒欲落真可惜?!保ā赌嘁尚小罚┢湟馐窍喾碌摹?/p>
次句“三年饑走荒山道”,把“三年”二字綴于句端,進一步突現(xiàn)了詩人近幾年的苦難歷程?!叭辍保钢恋露d(757)至乾元二年。杜甫因上疏營救房琯觸怒肅宗而遭貶斥,為饑餓驅迫,在“荒山道”上嘗夠了艱辛困苦。
三、四句,詩人追敘了困居長安時的感受,全詩陡然出現(xiàn)高潮。十二年前,杜甫西入長安,然而進取無門,度過了慘淡的十年。他接觸過各種類型的達官貴人,發(fā)現(xiàn)長安城中憑借父兄余蔭,隨手取得卿相的,以少年為多:“長安卿相多少年?!边@不能不使詩人發(fā)出憤激之詞:“富貴應須致身早?!薄爸律碓纭?,似是勸人的口吻,卻深蘊著對出現(xiàn)“少年”“卿相”這種腐敗政治的憤慨。這和他早年所寫的“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顯然同屬憤激之言。
五、六句又回到現(xiàn)實,映現(xiàn)出詩人和“山中儒生”對話的鏡頭:詩人身處異常窘困的境地,當然感嘆自己不幸的遭遇,因而和友人談起的都是些令人很不愉快的往事。憂國憂民的“懷抱”無法實現(xiàn),自然引起無限傷感。
第七句“嗚呼七歌兮悄終曲”,詩人默默地收起筆,停止了他那悲憤激越的吟唱,然而思緒的巨潮如何一下子收???“仰視皇天白日速”,擱筆望天,只見白日在飛速地奔跑。這時,一種遲暮之感,一種凄涼沉郁、哀壯激烈之情,在詩人心底涌起,不能自已。
《同谷七歌》在形式上學習張衡《四愁詩》、蔡琰《胡笳十八拍》,采用了定格聯(lián)章的寫法,在內容上較多地汲取了鮑照《擬行路難》的藝術經(jīng)驗,然而又“神明變化,不襲形貌”(沈德潛《唐詩別裁》),自創(chuàng)一體,深為后人所贊許。此詩作為組詩的末篇,集中地抒發(fā)了詩人身世飄零之感。藝術上,長短句錯綜使用,悲傷憤激的情感,猶如潮水般沖擊著讀者的心弦。文天祥曾擬此體作歌六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