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

　　君王當年離開了人間，將軍破敵收京讓開了山海關(guān)。全軍痛哭披上了縞素，哪知道將軍沖冠一怒是為了紅顏。還說紅顏流落不是他所系戀，還說逆賊命定滅亡是因為迷于飲宴。像閃電般掃蕩黃巾平定黑山．哭畢君王和老父親再和她相見。

　　初次和她相見是在田弘遇之家，侯門的歌舞演起來真像繁花。田弘遇把會演唱的她獻給將軍，只等將軍來娶就送上油壁香車。她的家本在姑蘇浣花里，小名叫圓圓襯上羅綺更嬌麗。她曾在夢里到當年夫差的宮苑里游嬉，被宮娥擁簇進去君王正身起。她前身真應(yīng)是西施采蓮女，門前也正臨橫塘水清碧。橫塘里雙槳搖動船去快如飛，哪家豪門硬要把她強買回。這時誰知不是薄命。這時只有淚濕褸表。田弘遇將陳圓圓送入宮中，可明眸皓齒的她竟沒有獲得君王憐惜。從宮掖里領(lǐng)回來仍留在田弘遇家，讓她練好時興歌曲來傾倒貴客。責客們傳杯宴飲直到日暮，哀弦中她的心曲向誰傾訴。只有平西伯這位白凈英俊的少年，揀中了花枝對她頻頻回顧。該早點把她這嬌烏帶出牢籠，要等什么時候才能把銀河飛渡。只恨軍書拼死地催促，只好留下信約把人耽誤。相約恩深但相見可難，一朝蟻賊擁滿了長安。可憐她本是思婦樓頭的楊柳，卻被人當作天邊的楊花相看。像索取綠珠那樣圍住了內(nèi)宅，硬是她叫出了雕欄。如果不是將軍大獲全勝，哪能用匹馬載她歸還。

　　她在馬上一路傳呼前進．云鬟還來不及梳整可驚魂已定。戰(zhàn)場上點起蠟炬把她迎到，她滿面啼痕還殘留著紅印。奏起簫鼓將軍專征兵進秦川，金牛道上有車馬千乘。斜谷里云深之處是她的畫樓。散關(guān)前明月西落她打開了妝鏡。消息傳遍了江南水鄉(xiāng)．烏棲泛紅已經(jīng)歷十度秋霜。可憐她當年教她歌曲的妓師還操舊業(yè)，和她一同演奏的女伴也記起這位同行。在舊巢里本都是銜泥的燕子，她卻飛上了枝頭變成鳳凰。女伴們只好老是在宴會上悲嘆年齡長大，而她卻找了個好夫婿貴為侯王。當年正為有了聲名反受累，貴戚豪門都搶著要延致。一斛明珠的身價給她帶來萬斛的愁思．關(guān)山漂泊瘦損了她的腰肢。但也不必怨恨飄揚落花的狂風(fēng)，無邊春色到來已使天地呈現(xiàn)芳姿。

　　曾聽說有了傾國傾城的美人，反而使周郎損傷了聲名。妻子怎應(yīng)影響大局，英雄無夸過于多情。全家的白骨早已化為灰土，一代紅妝已照耀汗青。君不見，當年館娃宮剛蓋起鴛鴦雙飛雙宿，花朵般的西施君王怎么看也不會厭足?？墒侨缃癫上銖奖M是塵土只有鳥在啼叫，響尿廊也不見人跡空讓苔長青綠。換羽移宮使萬里之外也生愁，珠歌翠舞還熱鬧在咕梁州。給君另唱了一首吳宮曲，漢水向東南日日夜夜不停地奔流。

注釋

鼎湖：典出《史記·封禪書》。傳說黃帝鑄鼎于荊山下，鼎成，有龍垂胡須下迎黃帝，黃帝即乘龍而去。后世因稱此處為“鼎湖”。常用來比喻帝王去世。此指崇禎帝自縊于煤山（今景山）。

敵：指李自成起義軍。

玉關(guān)：即玉門關(guān)，這里借指山海關(guān)。

慟（tòng）哭：放聲痛哭，號哭。

縞（gǎo）素：喪服。

沖冠一怒：即怒發(fā)沖冠，典出《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紅顏：美女，此指陳圓圓。

天亡：天意使之滅亡。

荒宴：荒淫宴樂。

黃巾：漢末農(nóng)民起義軍，這里借指李自成。

黑山：漢末農(nóng)民起義軍，這里借指李自成。

君：崇禎帝。

親，吳三桂親屬。吳三桂降清后，李自成殺了吳父一家。

田竇（dòu）：西漢時外戚田蚡、竇嬰。這里借指崇禎寵妃田氏之父田宏遇。

侯門：指顯貴人家。

戚里：皇帝親戚的住所，指田府。

箜篌伎（kōng hóu jì）：彈箜篌的藝妓，指陳圓圓。

油壁車，指婦女乘坐的以油漆飾車壁的車子。

姑蘇：即蘇州。

浣（huàn）花里：唐伐名妓薛濤居住在成都浣花溪，這里借指陳圓圓在蘇州的住處。

嬌羅綺（qǐ）：長得比羅綺（漂亮的絲織品）還群艷美麗。

夫差（fū chāi）：春秋時代吳國的君王。

宮娥：宮中嬪妃、侍女。

合：應(yīng)該。

采蓮人：指西施。

橫塘：地名，在蘇州西南。

熏天：形容權(quán)勢大。

宮掖（yè）：皇帝后宮。

永巷（yǒng xiàng）：古代幽禁妃嬪或?qū)m女的處所。

良家：指田宏遇家。

傾：使之傾倒。

飛觴（shāng）：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酒。

白皙通侯：畫色白凈的通侯，指吳三桂。

花枝：比喻陳圓圓。

銀河幾時渡：借用牛郎織女七月初七渡過銀河相會的傳說，比喻陳圓圓何時能嫁吳三桂。

抵死：拼死，拼命。

蟻賊：對起義軍的誣稱。

長安：借指北京。

可憐思婦：意謂陳圓圓已是有夫之人，卻仍被當作妓女來對待。

天邊粉絮：指未從良的妓女。粉絮：白色的柳絮。

遍索：意謂李自成部下四處搜尋圓圓。

綠珠：晉朝大臣石崇的寵姬。

內(nèi)第：內(nèi)宅。

絳樹（jiàng shù）：漢末著名舞妓。這里二人皆指陳圓圓。

壯士：指吳三桂。

爭得：怎得，怎能夠。

蛾眉：喻美女，此指圓圓。

云鬟（huán）：高聳的環(huán)形發(fā)髻

專征：指軍事上可以獨當一面，自己掌握征伐大權(quán)，不必奉行皇帝的命令。

秦川：陜西漢中一帶。

金牛道：從陜西沔縣進入四川的古棧道。

千乘（qiān shèng）：這里指千輛，虛指車輛之多。

斜谷：陜西郿縣西褒斜谷東口。

畫樓：雕飾華麗的樓房。

散關(guān)：在陜西寶雞西南大散嶺上。

烏桕（jiù）：樹名。

浣紗女伴：西施入?yún)菍m前曾在紹興的若耶溪浣紗。這里是說陳圓圓早年做妓女時的同伴。

尊：酒杯。老大：年歲老大。

有人：指陳圓圓。

延致：聘請。

斛（hú）：古代十斗為一斛。

細：指瘦損。

傾國：形容極其美貌的女子。

傾城：形容極其美貌的女子。典出《漢書·李夫人傳》：“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周郎：指三國時吳國名將周瑜，因娶美女小喬為妻而更加著名。這里借喻吳三桂。

一代紅妝：指陳圓圓。

照汗青：名留史冊。

館娃：即館娃宮，在蘇州附近的靈巖山，吳王夫差為西施而筑。

越女：指西施。

香徑：即采香徑，在靈巖山附近。

屧（xiè）廊：即響屧廊，吳王讓西施穿木屐走過以發(fā)出聲響來傾聽。欣賞的一條走廊，在館娃宮。

羽、宮：都是古代五音之一，借指音樂。這皇是用音調(diào)變化比喻人事變遷。

珠歌：指吳三桂沉浸于聲色之中。

古梁州：指明清時的漢中府，吳三桂曾在漢中建藩王府第，故稱。

別唱：另唱。

吳宮曲：為吳王夫差盛衰所唱之曲，此指《圓圓曲》。

漢水：發(fā)源于漢中，流入長江。此句語出李白《江上吟》詩：“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yīng)西北流?！卑翟侨鸶矞绲谋厝恍浴?/p>

　　1664年吳三桂曾與陳圓圓相會，但并沒有帶她去山海關(guān)。3月18日李自成起義軍攻占北京，陳圓圓被俘，因此吳三桂引清兵入關(guān)，反攻北京，復(fù)得陳圓圓。清順治十六年，吳三桂封平西王鎮(zhèn)守云南，陳圓圓跟隨赴任?！秷A圓曲》就是根據(jù)上述歷史事實為題材而創(chuàng)作。

　　《圓圓曲》是一首長詩，共七十八句，五百四十九字。分六大段，前五段敘事，后一段議論。

　　布局謀篇是本詩的精華之處，古典敘事詩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都是依故事的自然順序展開的。本詩則把敘事順序也作為藝術(shù)構(gòu)思的手段之一，運用倒述、追敘、插敘等手法，安排情節(jié)結(jié)構(gòu)，通過這些精心的安排，使主題更加引人注目，而故事變化曲折，情節(jié)跌宕起伏。并且運用頂針格，以前后詞句相同相似或者相關(guān)之聯(lián)系，使情節(jié)的時空大轉(zhuǎn)換平滑接轉(zhuǎn)，而不顯得過于突兀。

　　前八句是第一段，該段是布局謀篇最成功之處。首先開篇不凡，先聲奪人。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guān)。

　　鼎湖，即荊山，是傳說中軒轅黃帝鑄鼎升天處（《史記·封禪書》：“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保@里代指崇禎皇帝。玉關(guān)，原指位于今甘肅省敦煌市的玉門關(guān)，這里代指山海關(guān)。出語就點出甲申年驚天動地的兩件大事，崇禎之死和清兵入關(guān)。重大歷史事件對人有一種自然吸引力，激發(fā)讀者的興趣。

　　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

　　此聯(lián)對仗工整，對比強烈，反差巨大，譏諷入骨。“六軍”統(tǒng)指明朝的軍隊，“慟哭六軍”和“沖冠一怒”人數(shù)雖眾寡不同，情緒倒很相似，但是“縞素”與“紅顏”不僅在色彩上形成強烈對比，意義上也極為不同?！翱c素”是沉痛的，如果從順治八年乃至以后的歷史角度看，“縞素”象征著對明王朝覆亡的哀痛，象征著對漢民族沉淪的哀痛，而“紅顏”則明確無誤地指向極端的個人私欲。片言居要，一語中的，使吳三桂的漢奸嘴臉極為丑惡，真是大快人心。誠然，作者并未提到滿清，但是，山海關(guān)之戰(zhàn)就是清兵入關(guān)，這一歷史事件的意義并不因作者的忌諱而有所改變。接下來模擬吳三桂的口吻加以辯解，效果是越抹越黑，實為暗諷。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

　　電掃黃巾下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哭罷君親再相見”，似乎吳三桂出于忠于明室，才與李自成不共戴天，好一副正人君子面孔。其實吳先降的正是李自成。甲申年三月，吳三桂投降李自成，將山海關(guān)防務(wù)交由李自成派來的唐通接管，率領(lǐng)部下前往北京，“朝見新主”，這是吳三桂在永平府（府治河北省盧龍縣）張貼的告示中說的。當吳三桂行至河北玉田縣，突然獲悉其父被捕和愛妾陳圓圓被劉宗敏掠走，尤其是后者促使他改變主意，“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見人耶！”于是立刻返程殺回山海關(guān)，并復(fù)信吳襄，聲稱“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安能為孝子乎？”可見吳三桂是雙料叛臣加逆子，作者卻安排他去哭君、親，煞是好看。

　　也有人否定紅顏對吳三桂決策的意義，總覺得紅顏的分量與國家民族的命運比起來似乎太輕了?？上v史并不永遠都在追求重大價值的平衡。歷史是不可改變的，但不等于歷史總是必然的，重大歷史事件在演成結(jié)局之前，隱含著多種可能性，歷史只能實現(xiàn)一種可能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也是偶然的。否則，人就失去了任何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包括惡的主動性，這就是吳三桂必須為沉痛的歷史結(jié)局負責的原因。“沖冠一怒為紅顏”在人類歷史上也并非絕無僅有，吳王夫差與西施的故事與此也有相似性，本詩多處用以比擬。尤其是本詩創(chuàng)作時，滿清的兇殘使?jié)h民族經(jīng)歷了空前的浩劫，吳三桂為虎作倀，罪責難逃。

　　這一段寫吳三桂在山海關(guān)大戰(zhàn)中戰(zhàn)勝歸來，文筆雄渾，場面壯闊，有開篇不凡、先聲奪人和片言居要、一語中的優(yōu)點。但是僅此兩點，還不能稱之為謀篇成功，因為這是圓圓曲，此段卻大談吳三桂，如果與主題沒有重大聯(lián)系，似有離題之嫌。梅村謀篇之妙，往往出人意料。此段的創(chuàng)作意圖在于以戰(zhàn)喻美，曲線歸宗，這是其謀篇的第三個成功之處，也是最重要的成功之處。

　　以美的影響表現(xiàn)美，是常見的藝術(shù)手法。以戰(zhàn)爭來表現(xiàn)美，卻是少見的。圓圓曲所以要在篇首大談山海關(guān)之戰(zhàn)，看似離題，其實是為了塑照渲染陳圓圓的美麗。除此段外，全詩描寫陳圓圓容貌的，就只有“宮娥擁入君王起”一句，這句的直接目的還是要聯(lián)系西施故事。顯然作者自認為對這一必不可少的任務(wù)已經(jīng)有所交代了。首段的效果是非常顯著的。試看，為了一個陳圓圓，十幾萬漢子拼死搏殺，其人之美，就只能想象了。山海關(guān)之戰(zhàn)，的確與爭奪陳圓圓有重大關(guān)系。吳三桂殺回山海關(guān)后，李自成放了吳襄，如果放了陳圓圓，山海關(guān)大戰(zhàn)或可避免。但李沒有這樣做，這就等于宣告，對于陳圓圓李軍是志在必得，兩家就打了起來。平心而論，吳三桂在此戰(zhàn)中的責任不是最大的，設(shè)若日后他目睹滿清獸行，能幡然悔悟，及時反正，人們還可以原諒他，可他為了榮華富貴，不遺余力撲殺抗清勢力，直到兔死狗烹，才亮出反清旗號，已經(jīng)太遲了。李軍搶了陳圓圓，逼反吳三桂，且不愿歸還，固然是重大錯誤，但其最大錯誤還是沒有估計到滿清是潛在的敵人。追贓助餉等屬政略性錯誤，需要較長時間才見效果，而軍事變在須臾。李自成主力部隊分布陜西、湖廣、河南等地，在北京的軍隊不多，與清軍相比不占優(yōu)勢。只有聯(lián)合吳三桂的關(guān)寧鐵騎，防御滿清才能萬無一失。李自成調(diào)吳三桂南下，派降將唐通率八千兵馬防守山海關(guān)，實在令人難以理解。假如李軍能想到滿清是潛在的敵人，絕無此舉，甚至也不敢搶奪陳圓圓了。李自成的舉措實際上是把滿清當成友軍對待，此事如果只是李自成一相情愿，那就太不可思議了。

　　據(jù)顧誠《南明史》載：甲申年正月，多爾袞聽說李自成已經(jīng)占領(lǐng)陜西，便在正月二十七日派使者往陜北同大順軍聯(lián)絡(luò)，信中說：“大清國皇帝致書于西據(jù)明地之諸帥，茲者致書，欲與諸公協(xié)謀同力，并取中原，倘混一區(qū)宇，富貴共之矣。不知尊意何如耳。惟速馳書使，傾懷以告，是誠至愿也。”至于此后李滿關(guān)系如何，由于滿清善于篡改歷史，已無稽可考了。不過，李軍直到滿兵殺進己陣，才確信其為敵人。

　　九至四十二句是第二段，敘述陳圓圓歸吳三桂的過程。這一過程很長，一波三折，極具戲劇性。根據(jù)情節(jié)的變化，可分為四小段。

　　九至十二句是第一小段，寫吳陳初次相見。

　　上面提到的首段，其后半部分除文意之外，還承擔著建構(gòu)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任務(wù)，要與后文巧妙地銜接。“電掃黃巾下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本浜芎玫剡_成了這一目的。它借吳三桂之口說出，按照情節(jié)發(fā)展的自然順序，順勢推出吳陳相見的懸念，使讀者急于知曉相見的場面?？墒?，詩人并沒有順著自然時序敘述吳三桂如何奪回陳圓圓，與之重逢的情景，而是顛倒時序，描寫吳、陳二人的初次相見。這一情節(jié)變化時空差距巨大，轉(zhuǎn)換極為突然。使詩文敘事結(jié)構(gòu)呈大開大闔、突兀跳蕩之勢，極大地加強了可讀性。這一轉(zhuǎn)換的相接處，第八句的末二字與第九句的首二字全同，都是“相見”，這種手法稱“頂針格”。具有平緩時序逆轉(zhuǎn)的突兀感和使音節(jié)圓轉(zhuǎn)順暢的功用?！秷A圓曲》多處運用了“頂針格”，以此處最為吃緊。這一轉(zhuǎn)換，也使全詩的敘述，從吳三桂這條副線轉(zhuǎn)入主線，即陳圓圓事跡的敘述。

　　相見初經(jīng)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

　　許將戚里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

　　“田竇”即西漢著名外戚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竇嬰，這里代指當時的外戚，田貴妃之父田宏遇。此時主角還是吳三桂，他在田家觀看歌舞。后兩句點出第一主角陳圓圓，這位田家歌妓被許配給吳三桂。兩人初次見面，就納之為妾，可謂迫不及待矣。

　　引出陳圓圓之后，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介紹陳的身世和遭遇了。第十三至十八句再進一步倒敘，轉(zhuǎn)入了對陳圓圓身世經(jīng)歷的描述，是第二小段。先交代她原來的身份。

　　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

　　夢向夫差苑里游，宮娥擁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詩中說圓圓是其小名，“浣花里”，暗示其名伎身份，元辛文房《唐才子傳·薛濤傳》：“濤，字洪度，成都樂妓也。居浣花里”。陸次云《圓圓傳》稱其“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還填得一手好詞，有《舞余詞》，已失傳。《眾香詞》傳詞三首，一首《有所思》：“自笑愁多歡少，癡了。底事倩傳杯，酒一巡時觴九回。推不開，推不開?！睂懙米匀磺妍?，柔弱多愁，委婉道出對命運無奈的慨嘆。

　　“夢向夫差苑里游，宮娥擁入君王起。”一聯(lián)以西施喻陳圓圓，明喻圓圓之美，暗譏三桂有如夫差那樣好色荒政，夫差一見西施就坐不住了，三桂則更進一步，納妾，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安缮徣恕庇梦魇┕适拢畎住蹲右箙歉琛は母琛罚骸扮R湖三百里，菡萏發(fā)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橫塘”，在蘇州市西南。這兩句以“采蓮人”、“橫塘水”點染女主角身份清純、居處優(yōu)雅，命運還算不差，以與下文對比，并構(gòu)成“頂針格”引出下文。

　　第十九至三十四句是第三小段，接著敘述陳被貴戚搶到北京，淪落為侯門歌伎，又變成吳三桂之妾。

　　“橫塘雙漿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

　　風(fēng)云突變，那段平靜優(yōu)雅的日子突起波瀾。此聯(lián)因果倒裝，使人產(chǎn)生懸念，而留給讀者的印象更加深刻。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

　　熏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

　　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座客。

　　座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

　　這里是陳圓圓生活經(jīng)歷的一大轉(zhuǎn)折，可謂紅顏薄命。明末江南名伎在婚配上有很大的自主權(quán)，與陳名氣相當?shù)?，大都嫁與著名文人，惟獨陳圓圓被搶，身不由主，豈非命運弄人？“熏天”兩句寫田家勢力很大，把陳圓圓送入宮廷，但后宮也仗勢欺人，陳圓圓雖然聲色甲天下，卻沒人愛惜。“熏天”，《呂氏春秋·離謂》有“毀譽成黨，眾口熏天”，形容惡勢力很大?！皧Z歸”四句寫陳圓圓淪落為田家歌伎的悲慘地位?！坝老铩?，皇宮中的長巷，漢朝是幽禁失勢或失寵妃嬪的地方，《史記·呂太后本紀》：“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趙王?！泵髑鍟r也是未分配到各宮去的宮女的集中居住處。

　　“良家”指田家?！帮w觴”形容喝酒作樂?！皟A”，傾倒，指座客為陳圓圓聲色所傾倒。陳圓圓又從宮中被奪至田家，成為供人取樂的歌伎，內(nèi)心痛苦無處訴說。此處作者為了渲染悲傷氣氛，有意淡化入宮事件，寫得很簡略，而外戚氣焰寫得很囂張。因而使陳圓圓進宮細節(jié)說法不一，一說是田宏遇購得，獻于宮中。一說是周后之父周奎購得，獻于宮中。還有一說是周獻于宮廷，宮廷又送給了田。由于此事與故事主線關(guān)系不大，茲從省略。

　　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

　　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

　　恨殺軍書抵死催，苦留后約將人誤。

　　峰回路轉(zhuǎn)，座客中出現(xiàn)了吳三桂這么個情種，一眼就看中了陳圓圓。“揀取花枝屢回顧”是詩人形容吳三桂愛情動作表現(xiàn)的唯一詩句，一副色咪咪的樣子?！皰弊趾芪⒚?，唐杜秋娘《金縷衣》有“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币哉廴』ㄖΥ盖閻郏@里代折以揀，一字之差，褒貶立變?！巴ê睢北緷h代爵位名，后用作武官美稱。一介武夫，不能托微波以通辭，只好揀取花枝，頻頻偷窺。“嬌鳥”指陳圓圓，“銀河”，用牛郎織女故事。吳想盡早把陳接回家中，成其好事。只恨軍令再三催促，才與陳圓圓相約而別。

　　第三十五至四十二句是第四小段。寫陳又被闖軍掠奪的經(jīng)歷。

　　“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

　　“相約”句是頂針格，“蟻賊”指李自成的軍隊，“長安”指北京。

　　“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p>

　　這句寫得細膩、雅致。從“蟻賊滿長安”來看，這里必是明火執(zhí)仗的場面，詩句卻如此纖麗、文雅，可見運思之巧?！皹穷^柳”化用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睆娬{(diào)思婦的貞潔，“天邊粉絮”，滿天游蕩的楊花柳絮，意指輕浮。

　　“遍索綠珠圍內(nèi)第，強呼絳樹出雕闌?！?/p>

　　“綠珠”，晉石崇愛姬，權(quán)臣孫秀仗勢劫奪，不從，墜樓而亡。杜牧《金谷園》：“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fēng)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記其事，這里指陳。絳樹，魏文帝曹丕寵妃，詩文也指圓圓。此聯(lián)對仗看似工整，實為重復(fù)?？赡苁窃娙藶榱思又厥聭B(tài)的嚴重性和緊迫感。

　　“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

　　好句。“若非”二字用的巧，引導(dǎo)人的思緒輕輕一轉(zhuǎn)，回到首段情節(jié)，干凈利落的結(jié)束了這段長篇倒述，與上文銜接的密合無間，此句與“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相呼應(yīng)，“沖冠一怒”終成“正果”?！叭珟煛迸c“匹馬”的巨大反差，把吳三桂的自私行為深刻地印入讀者的腦海。那揀取花枝的“壯士”，令人噴飯。此聯(lián)不僅詞句引人入勝，更妙的是它在全詩中所處的位置，和對整體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發(fā)揮的作用，堪稱結(jié)構(gòu)關(guān)鍵句。

　　“若非”一聯(lián)還省略了闖軍搶奪的情節(jié)，這一省略很重要。因為“遍索”“強呼”已經(jīng)把悲情推到極處，續(xù)寫下去很可能畫蛇添足，抵消詩文感染力。雖然這里好象看點特多，可是作者卻斷然裁去，細微之處體現(xiàn)了詩人的價值觀和不媚俗從眾的藝術(shù)良心。但這樣一來，也使人對史實有所誤會。如陸次云《圓圓傳》說是李自成搶了陳圓圓，其實是劉宗敏。全祖望所記當日與圓圓同被宗敏掠去的名伎楊宛的敘述，“據(jù)楊宛敘言，與沅同見系于劉宗敏，既而沅為宗敏所攜去，不知所往?！薄?/p>

　　吳三桂如何奪回陳圓圓，異說頗多。據(jù)況周頤《陳圓圓事輯》載被闖軍俘虜?shù)拿鞒瘍?nèi)監(jiān)王永章的《甲申日記》所記：“四月初九日，闖下偽詔親征三桂。十二日起程。太子定王、代王、秦王、漢王、吳陳氏、吳氏、吳氏、吳李氏、偽后嬪妃皆從行。吳陳氏即圓圓，兩吳氏皆三桂妹也。念五日戰(zhàn)于一片石，闖大敗，退入關(guān)。太子與圓圓遂皆至三桂軍中。”從這聯(lián)詩文的口氣看，吳三桂是一戰(zhàn)而勝，奪得佳人。目睹者的記述與詩文語氣非常吻合。

　　到這里，詩人把女主角的身世、遭遇及吳陳關(guān)系等故事主要情節(jié)一一鋪述，這才重新回到詩歌開頭的情節(jié)上來，續(xù)寫陳圓圓與吳三桂的戰(zhàn)場重逢以及她隨軍至漢中。這已是全詩敘事的尾聲了。

　　第四十三句至五十句是第三段。寫陳圓圓的幸福生活。

　　蛾眉馬上傳呼進，云鬟不整驚魂定。

　　蠟炬迎來在戰(zhàn)場，啼妝滿面殘紅印。

　　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

　　斜谷云深起畫樓，散關(guān)月落開妝鏡。

　　吳陳重逢，“云鬟不整”、“驚魂初定”，痕跡猶存?！跋灳嬗瓉怼?，相傳魏文帝迎娶薛靈蕓，燃蠟燭數(shù)十里，《太平廣記》記其事。場面不可謂不大。“專征”即自專征伐,諸侯有大功者可自己決定征伐，不須奉天子之命?！肚迨犯濉な雷姹炯o二》八年九月，壬午，命平西王吳三桂征四川?！昂嵐摹?，高級官員的儀仗樂隊，也借指吳的軍隊。“秦川”兼指陜西四川。“金牛道”，古蜀道的主干線，又名石牛道。相傳秦惠王將糞金的石牛贈送給蜀王，蜀遣五丁引金牛成道，名為金牛道?！靶惫取?，在陜西眉縣，“散關(guān)”，在陜西寶雞市。這段如單獨來看，或可理解為抨擊吳驕奢淫靡，但聯(lián)系后兩段，就只能理解為陳圓圓時來運轉(zhuǎn)，過上了榮華富貴的生活。

　　到這里故事的主要部分全部敘述完畢，似乎本詩可以結(jié)束了。不料詩人又安排了兩段插敘，一段寫教曲技師和女伴的感慨。

　　傳來消息滿江鄉(xiāng)，烏桕紅經(jīng)十度霜。

　　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

　　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

　　長向樽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這八句是第四段。從豪家強載到專征四川已是整整十年，消息傳到江南蘇州，“教曲技師”得知她還在人世，甚感欣慰，“浣紗女伴”實指當年名氣相當?shù)奶K州名伎，憶及同行舊事。陳寅恪以為“浣紗女伴”獨指卞賽，但玉京道人挾故國之悲，憤然入道，自不會艷羨別人夫婿做建州侯王，恐仍以泛指為是?！芭f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這聯(lián)寫得好，銜泥燕子，飛上枝頭，不僅地位提高了，形象也變了，成了鳳凰。雙層設(shè)喻，生動貼切，語意雙關(guān)，如今流傳極廣，使用頻繁，已為成語。“長向樽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边@聯(lián)不好，酸溜溜的。

　　第五段插敘寫陳圓圓自己的感受，是第五十九至六十四句。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

　　一斛珠連萬斛愁，關(guān)山漂泊腰肢細。

　　錯怨狂風(fēng)飏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俗話說，大有大的難處。名聲大，反而成了貴戚名豪的獵取目標，陳圓圓就隨著你爭我奪漂泊來去。連城的身價，帶給她的卻是無限的憂愁和痛苦?！耙货檫B萬斛愁，關(guān)山漂泊腰肢細?！贝寺?lián)哲理盎然，語趣橫生，耐人尋味。珍珠與憂愁相連，禍福相依，珠愁概使斛量，用詞尖新別致；腰肢細與衣帶漸寬同意，而暗添美感。其中“一斛珠”用唐玄宗送梅妃一斛西域珍珠故事?！板e怨狂風(fēng)飏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薄寡圆钜?，狂風(fēng)飏落花何錯之有。與如此下作之人栓在一起，何談春色。

　　四、五兩段為陳圓圓故事安裝了一個豪華圓滿的結(jié)局，但是這兩段不僅與前文的基調(diào)完全相反，而且也與后一段的調(diào)子完全不同，就象游離在全曲之外的孤章殘段。兩段的寫法也很特殊，都是最后一聯(lián)才使意義確定下來，如果改動這兩聯(lián)，意義便完全不同了。由此推知作者想借此增添風(fēng)月濃度，以沖淡全詩的政治色彩。作者對吳三桂全無好感，對滿清政權(quán)顧忌重重。

　　最后一段，模仿史家紀傳體，有論有贊。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豈應(yīng)關(guān)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詩人申說己論，先寫一段典故，借古諷今?！皣L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用三國故事?！度龂尽菚拧放崴芍ⅲ鸿ぶ莆很娨?，曹公曰：“孤不羞走?！焙髸c權(quán)曰：“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周瑜之名，得于赤壁一戰(zhàn)，本于傾國傾城無關(guān)。但文人墨客常把漂亮的小喬拉來作陪。杜牧《赤壁》詩云：“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碧K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也說：“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逼恋男蹋_使周瑜增色不少。吳偉業(yè)不似兩位那么浪漫，周郎一事純屬借用，意在挖苦吳三桂為爭奪傾國傾城的陳圓圓，背負了千載罪名。沉重的罪名說成“重名”，不僅平添了語趣，也加重了譏刺的語氣。

　　“妻子豈應(yīng)關(guān)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鼻皟删渲标惣阂姡按笥嫛睂嵲谑鞘玛P(guān)民族興亡的抉擇，豈能讓色欲做主，何況是民族存亡關(guān)頭，無奈吳三桂在這關(guān)鍵時刻被性欲牽著走了?！岸嗲椤庇玫妹?，與“無奈”配合，看似風(fēng)月情濃，卻是針砭痛切?；蛞詾椤坝⑿蹮o奈是多情”，乃是稱贊吳三桂愛情至上的情圣精神，此論不當。為成全自己的情圣情結(jié)，就可以糟蹋自己的民族、作踐自己的民族嗎，就可以置數(shù)百萬同胞的性命于不顧嗎？為了不致誤解，詩人在后一聯(lián)又從另一側(cè)面對“多情”加以注釋?！叭野坠浅苫彝粒淮t妝照汗青！”

　　這聯(lián)與“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都是對吳三桂選擇的評價，“慟哭”句從國家民族的視角出發(fā)，此聯(lián)則從吳的家庭親人落筆。詩人沉痛地寫出吳老總兵全家的累累白骨，山海關(guān)戰(zhàn)后吳襄及一家三十四口被殺，與吳三桂爭奪紅妝相對應(yīng)，白骨與紅妝的對仗，以視覺的強列反差，和情感的強烈反差，從另一個側(cè)面鞭撻了吳三桂卑劣情欲作出的抉擇。“照汗青”三字有文章，因山海關(guān)一戰(zhàn)，陳圓圓名聲大振，在歷史上留下名字，但是光照汗青，還遠遠不夠。顯然這個“照”字是留給吳三桂的。

　　最后八句是贊，詩人抒發(fā)感慨，但是即便純是個人感慨，也還惦記著吳三桂。

　　君不見，館娃宮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徑塵生鳥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

　　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涼州。

　　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館娃宮”，吳王夫差為西施所建?！跋銖健保翰上銖剑鄠鲄峭醴N花處，今名箭徑，在蘇州香山?！皩岳取?，即響屧廊，屧是空心木底鞋。響屧廊，以梓板鋪地，西施著屧行于上，步步皆音。詩人感慨吳王夫差寵愛西施的種種豪華設(shè)施，都已塵封湮滅。不用說是瞄著吳三桂爭奪紅顏來的。顯然也不僅僅是感慨盛衰無常的泛泛之嘆。吳王夫差是被殺而亡的，這就暗示著吳三桂也不得好死。可見詩人對吳三桂的痛恨有多深?！梆^娃宮”、“采香徑”、“響屧廊”與“金牛車乘”、“斜谷畫樓”、“散關(guān)妝鏡”可資對照，亦見詩人確有抨擊吳驕奢淫靡之意。

　　四、五兩段的用意恐在詩外?！皳Q羽移宮萬里愁”，“換羽移宮”是說曲調(diào)變換，但“萬里愁”與曲調(diào)變換難以接續(xù)，此句應(yīng)另有寄托。是以“換羽移宮”影射改朝換代，為此，天下一片愁怨，而吳三桂賣身投靠，得益良多，官高舞侈，其樂融融?！肮帕褐荨?，指陜西漢中，吳三桂于順治五年從錦州移鎮(zhèn)漢中，至順治八年一直駐扎此地?！盀榫齽e唱吳宮曲”，詩人對吳三桂說：那些珠歌翠舞你恐怕聽膩了，我為你唱一支新鮮的詠嘆吳宮的曲子《圓圓曲》?！皾h水東南日夜流”，李白《江上吟》：“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yīng)西北流?！边@里東南流反其詞而用其意，更加確定的斷言：你的功名富貴是不會長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