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 故，曰：“無所可用?！鼻f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狈蜃?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jiān)唬骸?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泵魅?，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 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 。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 然，無譽(yù)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 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nóng) 、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 ，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 ！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xiāng)乎！”

　　市南宜僚見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 魯侯曰：“吾學(xué)先王之道，修先君之業(yè)；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無 須臾離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憂?！笔心献釉唬骸熬贾g(shù)淺 矣！夫豐狐文豹，棲于山林，伏于巖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 饑渴隱約，猶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羅機(jī) 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zāi)也。今魯國獨(dú)非君之皮邪？吾愿 君刳形去皮，灑心去欲，而游于無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 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bào)；不知 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 可葬。吾愿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本唬骸氨似涞肋h(yuǎn)而險(xiǎn)， 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市南子曰：“君無形倨，無留居，以 為君車?！本唬骸氨似涞烙倪h(yuǎn)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 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費(fèi)，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 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 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yuǎn)矣！故有人者累，見有于人者憂。故堯非 有人，非見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dú)與道游于大莫 之國。方舟而濟(jì)于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囗（左“忄”右“扁”音 ｂｉａｎ３）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 ，再呼而不聞，于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 向也虛而今也實(shí)。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北宮奢為衛(wèi)靈公賦斂以為鐘，為壇乎郭門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縣 。王子慶忌見而問焉，曰：“子何術(shù)之設(shè)？”奢曰：“一之間無敢設(shè) 也。奢聞之：‘既雕既琢，復(fù)歸于樸?！焙跗錈o識，儻乎其怠疑。 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來。來者勿禁，往者勿止。從其強(qiáng)梁，隨其曲 傅，因其自窮。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而況有大涂者乎！”

　　孔子圍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幾死乎 ？”曰：“然?！薄白訍核篮酰俊痹唬骸叭??！比卧唬骸坝鑷L言不死 之道。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其為鳥也，囗囗（左“羽”右“分 ”）囗囗（左“羽”右“失”），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 進(jìn)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后；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 ，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飾 知以驚愚，修身以明囗（左“氵”右“于”），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 ，故不免也。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墮，名成 者虧。’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 純純常常，乃比于狂；削跡捐勢，不為功名。是故無責(zé)于人，人亦無 責(zé)焉。至人不聞，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辭其交游，去其 弟子，逃于大澤，衣裘褐，食杼栗，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鳥獸 不惡，而況人乎！

　　孔子問子桑囗（上“雨”下“乎”音ｈｕ４）曰：“吾再逐于魯， 伐樹于宋，削跡于衛(wèi)，窮于商周，圍于陳蔡之間。吾犯此數(shù)患，親交 益疏，徒友益散，何與？”子桑ｈｕ４曰：“子獨(dú)不聞假人之亡與？ 林回棄千金之璧，負(fù)赤子而趨?；蛟唬骸疄槠洳寂c？赤子之布寡矣； 為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fù)赤子而趨，何也？’林回 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屬也?！蛞岳险?，迫窮禍患害相棄也； 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yuǎn)矣，且君子之交 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 ，則無故以離?！笨鬃釉唬骸熬绰劽?！”徐行翔佯而歸，絕學(xué)捐書 ，弟子無挹于前，其愛益加進(jìn)。異日，桑ｈｕ４又曰：“舜之將死， 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緣，情莫若率?！墑t不離，率則不 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p>

　　莊子衣大布而補(bǔ)之，正囗（“契”字以“糸”代“大”音ｘｉｅ２ ）系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 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 遭時也。王獨(dú)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 ，雖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cè)視，振動 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 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

　　孔子窮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jù)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焱氏 之風(fēng)，有其具而無其數(shù)，有其聲而無宮角。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dāng)于 人之心。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愛己而造哀 也，曰：“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 也。夫今之歌者其誰乎！”回曰：“敢問無受天損易。”仲尼曰：“ 饑渴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yùn)物之泄也，言與之偕逝之謂也 。為人臣者，不敢去之。執(zhí)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 何謂無受人益難？”仲尼曰：“始用四達(dá)，爵祿并至而不窮。物之所 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為盜，賢人不為竊，吾若取 之何哉？故曰：鳥莫知于囗（左“意”右“鳥”音ｙｉ４）鴯，目之 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shí)，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社稷 存焉爾！”“何謂無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 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謂人與天一 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 。圣人晏然體逝而終矣！”

　　莊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yùn)寸， 感周之顙，而集于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 。”蹇裳囗（左“足”右“矍”音ｊｕｅ２）步，執(zhí)彈而留之。睹一 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zhí)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形。異鵲從而利之 ，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 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莊周反入，三日不庭。藺且從而問之，“ 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觀于濁水而迷 于清淵。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令?！裎嵊斡诘窳甓?吾身，異鵲感吾顙，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為戮，吾所以不 庭也?！?/p>

　　陽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 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 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标栕釉唬骸暗茏佑浿盒匈t 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譯文及注釋

　　莊子率領(lǐng)學(xué)生游山，到正在采伐的林區(qū)，遙見一棵大樹，枝葉茂盛。走近看，一群砍匠在大樹下搭了夜宿的木棚。莊子問：“要砍這棵大樹嗎?”砍匠說：“沒用處，不砍?！鼻f子回頭對學(xué)生笑笑說：“因?yàn)闆]用處，所以不挨刀。這棵大樹命好，能活滿天年了。”

　　莊子下山，天快黑了，到一位友人家中投宿。友人高興，吩咐童仆殺鵝待客。童仆請示：“兩只公鵝，一只愛叫，一只不愛叫，殺哪一只？”友人說：“愛叫的有用處，夜晚能防賊呢。殺那只不愛叫的吧?！?/p>

　　翌日早起，道謝友人，返回漆園。途中，學(xué)生上前對莊子笑笑說：“昨天山上那棵大樹，因?yàn)闆]用處，所以不挨刀。昨晚山下那只公鵝，因?yàn)闆]用處，所以挨了刀。有用無用都可能挨刀，老師站在哪一邊呀？”

　　莊子忍不住笑了，說：“一邊是有用，一邊是無用。兩邊都站不得，只好站中問了。那我莊周就站在有用無用之間吧，從有用那邊看我是無用，從無用那邊看我是有用。站在有用無用之間，似是而非地兩邊欺騙人，所以我活得很累啊。要想活得輕松愉悅，只有駕乘雙翼，一翼修道，一翼養(yǎng)德，隨風(fēng)漂泊。逃出了有用無用的范疇，不受稱贊，不被譴責(zé)。順應(yīng)社會的變革，改換自身的形色的住宅。一會兒是天上的金龍，一會兒是洞中的黑蛇，不要固定。該顯揚(yáng)便顯揚(yáng)，玩味萬物同根，根在虛無該隱匿便隱匿，總以合乎天性為原則，悟得眾生皆是過客，誰也不比誰優(yōu)越變?nèi)司驮撟约鹤髦?，豈可作那過客之客，被他們?nèi)我馓螅∫坏┳髦鞅阕杂?，哪會活得像我這樣杌隉！這些便是炎黃二帝的處世原則，理想國道德。至子眾生的實(shí)況和人類的積習(xí)，無原則，不道德，說來真遭孽，聯(lián)合的分裂，成功的毀滅，廉潔的受挫，高尚的被推斜，做事的吃虧，賢良的遭困扼，不賢不良飯碗又會碰缺。這樣的社會，哪能活得輕松愉悅！太可悲了。你記住吧，要想活得不累，只有修道養(yǎng)德。”

　　魯國隱士熊宜僚，家住市場南端，人稱市南先生，應(yīng)邀進(jìn)宮，拜見國王。國王滿面憂愁，仰天嘆氣。

　　市南先生說：“看你滿面憂愁，有什么事？”

　　國王說：“所以要請你來談?wù)劻?。我自即位以來，按照先王的教?dǎo)，繼承祖輩的事業(yè)，想把魯國治好。祭祀鬼神啦招納賢士啦我都親自抓，不敢稍有放松?？墒钦肿罱拄[危機(jī)，總有些人要跟我過不去。我焦慮的就是這個?！?/p>

　　市南先生說：“對付政局危機(jī)，你的那套辦法太天真啦。看見你穿狐裘，坐豹皮，我就想起那些肥狐花豹。肥狐花豹，住在山林，躲在巖洞，何等地守靜喲；夜間活動，晝間睡眠，何等地警惕喲。忍饑耐渴，仍然不去人煙稠密地區(qū)覓食，何等地認(rèn)命喲。就這樣，還是落了網(wǎng)，還是觸了機(jī)，難逃殺身之禍。肥狐花豹什么錯誤也沒有犯，是那一身漂亮皮毛惹了禍喲。今日魯國江山社櫻不就是你的漂亮皮毛嗎？要想避免政局危機(jī)，躲脫大禍，聽我勸吧，趕快開刀，剝掉你這一身皮毛，剖腹洗凈心中貪欲，然后逃到荒無人煙的地區(qū)去。你還坐在深宮焦慮什么。”

　　市南先生又說：“‘我原是楚國人，知道楚國以南是蠻荒的百越，百越的南部有個城邑是建德國的首都。建德國真正是理想國。中國遠(yuǎn)古時代也有過理想國，所謂至德之世。炎黃稱帝以后就沒有了。逮德國的民眾尚未開化，私有觀念不強(qiáng)，物質(zhì)欲望更談不上。他們只會勤勤耕種，不會多多儲藏，不會偷，不會搶，所以沒有糧倉。他們周濟(jì)貧困，不索報(bào)償。要什么仁義的榜樣！要什么禮法的框框！他們不動腦筋，行為未免放蕩，卻又出自天性，合乎自然，并不荒唐。他們快樂過一生，死了有人安葬。啊，我希望你放棄魯國，拋掉君權(quán)思想，修道傳道，投奔建德之邦。”

　　國王說：“去那里路太遠(yuǎn)，恐怕有危險(xiǎn)。何況山川阻隔，交通不便，到哪里找車船？”

　　市南先生說：“放下架子便是車。不要留連便是船?！?/p>

　　國王說：“不但路遠(yuǎn)，沒有一冊旅行指南，而且路上太孤單。白天誰侍候？黑夜誰陪伴？誰押運(yùn)糧草?誰供應(yīng)御膳？毫無準(zhǔn)備，能抵達(dá)終點(diǎn)？”

　　市南先生說：“儉省費(fèi)用，節(jié)制食欲，哪怕不帶一粒糧食，路上也有吃的。你從魯國向南去吧，渡長江，下南海，一望無涯，航程有無窮的神秘在等待你。那些送你的土人離開海岸回家了，你從此進(jìn)入全新的境界，愈漂愈遠(yuǎn)，永不歸了。要誰侍候呢，要誰陪伴呢，你是多年來養(yǎng)成了習(xí)慣支配百姓喲。慣于支配百姓的人給他自己添了累贅，慣于被百姓支配的人給他自己惹來煩擾。所以好國王堯爺爺不愿支配百姓，也不愿被百姓支配。不愿支配百姓，他把權(quán)力下放給官員們。不愿被百姓支配，他讓他們自治自理。我希望你割掉累贅，掃除煩優(yōu)，獨(dú)自逃到遼闊空虛之國去修道吧。你知道空虛的好處嗎？你放船渡黃河，上游漂來一艘空虛的船觸撞了你的船，你不會憤怒吧，縱然你性情暴躁。如果那艘船不空虛，哪怕載有一人，你便會喊話，叫他靠邊撐。喊一遍不聽，喊二遍不聽，喊到三遍你一定會罵他娘了。船空虛，你不罵；船不空虛，你便罵了。逃到遼闊空虛之國，你自己也空虛化了，哪還會有政局危機(jī)要你的性命呢！”

　　北宮奢是衛(wèi)國的長官，復(fù)姓北宮，名奢，奉國王的命令，負(fù)責(zé)為宮廷樂團(tuán)鑄造一套編鐘。國王盼咐：“錢是沒有的，叫百姓捐獻(xiàn)?！北睂m奢在首都城門外筑了個獻(xiàn)金臺。臺上奏樂，歌星助興，以廣招徠。觀眾擁擠，有獻(xiàn)錢的，一也有獻(xiàn)銅器的。錢湊夠了，三個月便鑄成高低兩個音部的鐘，共十六只，掛滿懸架上下兩格。

　　在衛(wèi)國做官的周王之子慶忌，對這次捐獻(xiàn)活動感興趣，問北宮奢：“你搞了些什么手段？”

　　北宮奢說：“全心全意投入，不敢稍存半點(diǎn)手段之想。藝術(shù)歸真返樸，這個道理我懂。我以愚直態(tài)度信任百姓，守在獻(xiàn)金臺下，表情既專注又恍惚，迎來送往。人來了，我不推拒，誰都可以來。人走了，我不挽留，誰都可以走。他若表現(xiàn)僵硬，一毛不拔，我也不批評他思想反動，順從他好了。他若表現(xiàn)大方，捐獻(xiàn)巨款，我也不贊揚(yáng)他熱愛祖國，隨便他好了?？傊?，要讓百姓自愿掏腰包，決不花言巧語騙取，不變相攤派榨取。所以，從早鬧到晚地讓人捐獻(xiàn)，并沒有影響百姓的生活，一點(diǎn)也沒有。捐錢鑄鐘，小事一樁罷了。推而廣之，以大道治天下又該怎樣呢？”

　　孔子率領(lǐng)一班隨員，去做宮。他在西行路上，離開魯國，到楚國去，楚國國王聘請他。經(jīng)過陳蔡兩國交界地，被兩國的民兵誤會，以為強(qiáng)盜來了，群起而圍困之，斷炊七天七夜。誤會澄清以后，當(dāng)?shù)赜须[士任太公來到現(xiàn)場看望孔子，送酒肉給孔子壓驚?？鬃痈屑ぬ榱?。

　　任太公問：“險(xiǎn)些把你餓斷氣吧？”

　　孔子說：“是啊，差點(diǎn)要老命?！?/p>

　　任太公問：“你不想死吧？”

　　孔子說：“當(dāng)然啦。”

　　任太公說：“那就好。我告訴你保命的方法，供你參考。東海有鳥，鳴聲晰哩晰哩，就是年年春季南方飛來的燕子。燕子翩翩翩翩，輕巧靈活，決不顯示強(qiáng)翩健羽。群起而飛翔，互相照應(yīng)。群落而棲息，互相靠攏。飛來總是一齊飛來，不敢爭先。飛走總是一齊飛走，不敢落后。發(fā)現(xiàn)蟲蟲飛，便呼朋叫伴大家吃，決不獨(dú)吞，決不爭嘴。燕子有這些品德，所以群體不散，外侮不來，免于禍患。燕子選擇無能，作為保命方法。瞧瞧那些有能的吧，直樹先砍，甜井先涸。你一心想顯示自己知識淵博，自己行為高尚，以喚醒別人的愚昧，以映照別人的卑污。你的光輝炫目，雙手擎起太陽月亮，到處游行，所以難免于禍患喲。從前我聽老聃講學(xué)，記得這位集大成的學(xué)者說過：‘自夸的必然失敗。成功的早遲垮臺。成名的會被取代?！l肯歸功于民？誰肯還名于眾？只有至人能做到這兩點(diǎn)。大道潛流而不閃耀光輝，大德潛行而不顯示蹤跡。至人行為遲鈍，面貌平常，給人以傻瓜的印象，不愿出頭露臉，不肯結(jié)派拉幫，不修建記功的牌樓，不鑄造留名的塑像，不想給史冊寫筆糊涂帳。至人從不批評世俗，世俗也沒法譴責(zé)他。至人不求聞達(dá)，你卻貪愛功名，這是為啥？”

　　孔子說：“批評得好?！睕Q定不到楚國去了。當(dāng)即謝絕社交，遣散隨員，逃入山林。在這一段隱居歲月，孔子披裘皮御寒，拾板栗充饑，洗盡文明色彩。他從心理上做到了無能，混入鳥群獸群，鳥不驚飛，獸不驚逃。鳥獸都不厭恨他了，人還會敵視他嗎。可惜這段歲月不長，后來又出山了。

　　孔子拜訪子桑戶，一位修道的隱士。

　　孔子說：“我在咱們魯國從政，兩次被迫自我流放。第一次不說，說第二次吧。五十歲我當(dāng)公安部長，整頓魯國治安秩序。齊王不放心，送一批女歌星和駿馬給魯王，要他疏遠(yuǎn)我。我受不了國王的冷遇，不得不辭職，一走了之。后來我去宋國傳授古禮，官方不給課堂，只好在大樹下排演。古禮一演完，國防部長就叫人把大樹砍了。又后來我去衛(wèi)國旅游演說，被官方驅(qū)逐出境。我停過車的地方地皮都被鏟了。又后來呢，到殷墟，到周都，求職不得，走投無路，討乞回家。再后來就是上次應(yīng)聘去楚國，經(jīng)過陳蔡兩國交界地，被民兵圍困了七天七夜，險(xiǎn)些餓死。短短幾年，一連串的遇禍，親戚朋友疏遠(yuǎn)了，隨員學(xué)生星散了，為啥喲？”

　　子桑戶說：“從前有個假國，被晉國滅亡了。晉軍燒殺，國百姓逃命，好多悲慘故事喲，你沒聽說過嗎？假國賢士林回，家破人亡，逃跑時背負(fù)著一塊玉璧。那是傳家寶，千金難買啊。敵軍在后頭追得正緊呢，林回發(fā)現(xiàn)路邊有個棄嬰在哭，立即拋掉玉，背負(fù)棄嬰跑了。同路逃命的百姓，責(zé)怪林回太愚蠢。想想也是。要說值錢吧，兵慌馬亂的時候，嬰兒一錢不值。要說拖累吧，背個嬰兒拼命跑，還要奶他養(yǎng)他教他，夠拖累的了。丟了千金玉璧，背了嬰兒逃命，這林回他到底圖個啥喲？林回說：‘利益叫我要玉璧，天性叫我要嬰兒?！只乇撑蚜死?，投奔了天性，所以拋掉了玉璧，背負(fù)了嬰兒。因?yàn)槔娑Y(jié)合的，面臨生死關(guān)頭，都會互相遺棄。出自天性而結(jié)合的，面臨生死關(guān)頭，都會互相保護(hù)?；ハ噙z棄，互相保護(hù)，兩者之間豈可同日而語！君子交情淡淡若清水，小人交情甜甜若米酒。君子情雖淡，長久親切。小人情雖甜，一朝翻臉。你的某些親戚朋友隨員學(xué)生，恕我直言，當(dāng)初同你結(jié)合，并不是出自他們的天性，所以同你分手，他們的良心也不會難受。你若明白這點(diǎn)，便不會責(zé)備他們了?！?/p>

　　孔子說：“聆教了?！庇X得苦悶消失，輕松愉快，走路飄飄然若飛翔?；氐綄W(xué)校，宣布停課，封存圖書。學(xué)生早已星散，只有少數(shù)留校不走。在他們面前，孔子不再表演圣賢風(fēng)度。他們也不必再打拱作揖，練習(xí)那些繁文褥禮。他們對孔子的敬愛日深，可又說不出原因在哪里。也許這就是子桑戶說的出自天性吧。

　　后來孔子又拜訪子桑戶。子桑戶家貧，健康狀況很差，語聲斷續(xù)而低沉?？赡苁窍氲搅怂劳霭桑蚩鬃诱勂鹚吹圻z囑。他說：“舜爺臨死，一再叮吁禹爺：你今后還得小心些。對人對事，態(tài)度要順，內(nèi)心要真。要順，關(guān)系方能牢周。要真，情緒方能輕松。關(guān)系牢固了，情緒輕松了，就不必繁文褥禮地裝模作樣了。白身灑脫，萬事不求人，這樣就好了。舜就是這樣對禹講的呢?！?/p>

　　孔子聽得出來，這是子桑戶誠摯的叮嚀。

　　在下莊周穿著麻布長袍，袍襟補(bǔ)了疤，來到梁國王宮。提腳跨上階陛，袍帶和鞋帶都掙斷了。抱歉一笑，停步系好，然后向梁惠王行禮。

　　梁惠王說：“莊先生為何如此窩囊？”

　　莊周說：“不是窩囊，貧窮罷了。讀書人有抱負(fù)沒法施展，那才真窩囊。至子長袍補(bǔ)疤，鞋子破爛，像你眼前所見，確切地說，這是貧窮，不好混同窩囊。讀書人窩囊，皆因生不逢時。正如鄙人。你看那跳躍在樹梢的長臂猿，讓他棲息楠梓樟類的喬木林，攀援高枝，稱心如意，縱然有神箭手，也休想暗算他?？潮M喬木，逼他逃入鉤棘臭橘一類有刺的灌木叢，行動躲躲閃閃，兩眼偷看，一身戰(zhàn)栗，難道是抽了筋換了骨，四肢僵硬了嗎？當(dāng)然不是。處境不妙，他沒法施展自己的本領(lǐng)罷了?，F(xiàn)今這局面，上坐昏君王，下立亂宰相，有抱負(fù)的讀書人被夾在中間，要不窩囊，談何容易！商朝末年忠臣比干不肯窩窩囊囊，惹得暴君震怒，結(jié)果被剖了腹劍了心，有例在先嘛?！?/p>

　　梁惠王不高興，裝聾沒有聽見。階陛一下的宰相惠施先生是莊周的老朋友了，眼看莊周沒有希望撈得一官半職，便放心了。

　　孔子在陳蔡兩國交界地，因被民兵誤會，身陷絕境，斷炊七天七夜、每當(dāng)餓得眼花，孔子打起精神，敲敲梆子唱唱歌。這一次唱的是炎帝神農(nóng)時代的歌，有樂器而無拍子，有唱腔而無調(diào)子。梆子伴奏歌聲，分明喚起一班隨員心中的共鳴。

　　隨員顏回合掌低眉，面壁靜坐，聽見老師敲梆子唱古歌，深受感染，回頭偷看，神情激動?？鬃硬煊X，當(dāng)即停唱。他怕顏回感情失控而激憤，觸景傷懷而哀哭，所以訓(xùn)導(dǎo)說：“顏回，想開些吧。人生在世，不受天害容易，不受人恩困難。任何終點(diǎn)都是起點(diǎn)。要與自然保持一致。剛才唱歌的人并非真正的我，你知道嗎?？”

　　顏回問：“不受天害容易，此話怎講?”

　　孔子說：“冷我餓我，曬我渴我，窮我困我，全是天造的，地設(shè)的，萬物運(yùn)行所引起的。我順從地跟著運(yùn)行，苦是苦，不受害。這不是很容易做到嗎？你看那些官員，侍候君王，不敢違命。君命尚且不敢違抗，敢違抗天命嗎。”

　　顏回間：“不受人恩困難，此話怎講？”

　　孔子說：“投身宦場，少年得志，左右逢源，上下通關(guān)，提級加薪，愈爬愈高。不是他貪，名利如潮水從外面涌來，門板都擋不住。一切外來物質(zhì)利益，全是人恩，并非他本命應(yīng)該享有的，不過碰巧歸他罷了。君子不盜，賢士不偷，道理都懂。外來的人恩，開門收下了，也是被動的偷盜啊。如果是我，也會開門，被動做賊。楚國國王聘我做官，這是人恩。我?guī)е銈內(nèi)コ芏鳎型颈粐г诖说?，生死未卜。由此可見、要想不受人恩，多么困難。你抬頭看，燕子飛來飛去。這些絕頂智慧的小鳥，知道該在哪里棲息。非安全的住處，例如前頭那片密林，燕子飛過那里，決不眷顧一眼。嚕，你快看，那只燕子銜的巢泥掉在地上了，竟不回頭拾起，因?yàn)榻德洳话踩?。還有呢，燕子害怕人類，可又偏偏在人家屋檐下筑巢，求人庇護(hù)，免遭大鳥欺凌。燕子國的江山就這樣保住了。唉，要想不受人恩，多么困難！”

　　顏回問：“任何終點(diǎn)都是起點(diǎn)，此話怎講？”

　　孔子說：“萬物都處在變化過程中，人也是這樣。下一階段變成什么狀態(tài)，自己都不曉得，還曉得終點(diǎn)在哪里嗎？還曉得起點(diǎn)在哪里嗎？階段一個接續(xù)一個，無窮。守好自己的天性和正德，靜待變化，如此而已。”

　　顏回間：“要與自然保持一致，此話怎講？”

　　孔子說：“人受自然控制，自然本身也受自然控制。人扭不過自然，乃是很自然的，生就了的。圣人懂得這個道理，所以面對危亡泰然處之，主動地與自然保持一致，走向終點(diǎn)，亦即走向下一階段的起點(diǎn)吧。”

　　孔子說完，繼續(xù)敲起梆子，唱起歌來。

　　在下莊周著書漆園，夏日悶倦，肩掛彈弓，外出散步，登上了雕陵山。前山一大片是果園，同漆園一樣，屬國家所有。果園四周繞以綠籬，外人不得入內(nèi)。莊周站在籬外，忽聽背后撲撲有聲，掉頭看時，前額挨一翅膀，嚇得大叫。原來是一只奇怪的大鳥，長尾巴，黑白花，狀似喜鵲放大，翼展七尺，目徑一寸。黃河流域沒見過這樣的怪鵲，估計(jì)來自遙遠(yuǎn)的南方吧。此時怪鵲飛過莊周頭上，翔入果園，收翅歇在板栗樹林。深秋季節(jié)，板栗成熟，滿林栗葉呈暗銅色，襯托出怪鵲的黑白花，分外惹眼。莊周好奇，呆看不走。

　　莊周喃喃自語：“這是什么鳥呀？翅膀大而飛不遠(yuǎn)，太肥？眼睛大而撞著人，盲目？”隨即起了庖廚念頭，吞清口水。于是撩起長袍，跨過綠籬，急步竄入板栗樹林，取下了肩掛的彈弓，仰臉窺測方向。正要瞄準(zhǔn)，瞥見目標(biāo)旁飛來一只蟬，慶幸自己找到濃蔭，噪得痛快極了，漸入忘我境界。蟬的前面爬來一只膛螂，前爪握持一張枯葉，作為隱蔽自身之用，步步向蟬通近，正要捕捉。由于獵物即將到手，蟆螂同樣入了忘我境界。膛螂的后面是那只怪鵲，大眼盯住蝗螂，正要啄食，也同樣入了忘我境界。怪鵲的后面又是誰？誰的后面又是……

　　想到這里，莊周震驚，叫出聲來：哎喲！一個吃一個，一個吃一個！多可怕的食物鏈呀！貪利忘身，把他們，把我，一個個地串鎖起來！”于是拋掉彈丸，掛弓上肩，轉(zhuǎn)身便逃，躍出綠籬。這時候管理員從果園深處追趕出來了，向著籬外吼罵：“不要臉的東西，偷板栗呀!”

　　莊周低頭快步下山，回漆園去。此后三天，心情仍不舒暢。日常侍候在身邊的學(xué)生藺且，跟蹤追問：“老師近來很不舒暢，為啥事喲？”

　　莊周說：“我在反省。我只顧營養(yǎng)肉體，忘記了保全自身。一溝臟水，我看見了，遠(yuǎn)遠(yuǎn)避開。一池清水，我倒看不見了，差點(diǎn)淹死。先師老聃有教導(dǎo)說，到哪里守哪里的規(guī)則。三天前我散步到雕陵山，忘記保全自身，怪鵲飛來警告我，翅膀摘我前額。溜進(jìn)板栗樹林，又誤入忘我境界，討得了管理員一頓臭罵。三天不舒暢，就為這件事?！?/p>

　　楊朱先生到宋國來，夜宿旅館。館主娶了兩個姨太太，一個美，一個丑。丑姨太太坐柜臺，管帳目，指揮館仆，地位較高。姨太太接旅客，管客房，打掃清潔，地位較低。楊朱聽過不少笑話，都是挖苦宋國佬的。做蠢事的在笑話中都是宋人?？刹?，眼前又多一個館主。

　　第二天早起，館仆送水來。楊朱找館仆打聽內(nèi)幕。館仆回答說：“美太太覺得自己美，我不覺得她美。丑太太覺得自己丑，我不覺得她丑?！睏钪旖o了賞錢，相信館仆不蠢。

　　楊朱回頭對隨員們說：“學(xué)生們記住吧。行為高尚，又不覺得自己多么高尚，不管走到哪里，都受歡迎?！?/p>

參考資料：
1、佚名.360doc.http://www.360doc.com/content/12/0103/16/2178284_17689321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