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江淹 任昉 王僧孺
江淹字文通,濟陽考城人也。父康之,南沙令,雅有才思。 淹少孤貧,常慕司馬長卿、梁伯鸞之爲(wèi)人,不事章句之學(xué),留 情于文章。早爲(wèi)高平檀超所知,常升以上席,甚加禮焉。
起家南徐州從事,轉(zhuǎn)奉朝請。宋建平王景素好士,淹隨景 素在南兗州。廣陵令郭彥文得罪,辭連淹,言受金,淹被系獄。 自獄中上書曰:
昔者,賤臣叩心,飛霜擊于燕地;庶女告天,振風(fēng)襲于齊 臺。下官每讀其書,未嘗不廢卷流涕。何者?士有一定之論, 女有不易之行。信而見疑,貞而爲(wèi)戮,是以壯夫義士伏死而不 顧者以此也。下官聞仁不可恃,善不可依,謂徒虛語,乃今知 之。伏愿大王暫停左右,少加矜察。
下官本蓬戶桑樞之人,布衣韋帶之士,退不飾詩書以驚愚, 進不買聲名于天下。日者,謬得升降承明之闕,出入金華之殿, 何嘗不局影凝嚴(yán),側(cè)身扃禁者乎。竊慕大王之義,復(fù)爲(wèi)門下之 賓,備鳴盜淺術(shù)之馀,豫三五賤伎之末。大王惠以恩光,顧以 顔色,實佩荊卿黃金之賜,竊感豫讓國士之分矣。常欲結(jié)纓伏 劍,少謝萬一,剖心摩踵,以報所天。不圖小人固陋,坐貽謗 缺,跡墜昭憲,身限幽圄,履影吊心,酸鼻痛骨。下官聞虧名 爲(wèi)辱,虧形次之,是以每一念來,忽若有遺;加以涉旬月,迫 季秋,天光沈陰,左右無色,身非木石,與獄吏爲(wèi)伍。此少卿 所以仰天捶心,泣盡而繼之以血者也。下官雖乏鄉(xiāng)曲之譽,然 嘗聞君子之行矣:其上則隱于簾肆之間,臥于巖石之下;次則 結(jié)綬金馬之庭,高議云臺之上;退則虜南越之君,系單于之頸。 俱啓丹冊,并圖青史。寧爭分寸之末,競錐刀之利哉!下官聞 積毀銷金,積讒摩骨,遠(yuǎn)則直生取疑于盜金,近則伯魚被名于 不義。彼之二才,猶或如是,況在下官,焉能自免?昔上將之 恥,絳侯幽獄,名臣之羞,史遷下室,至如下官,當(dāng)何言哉。 夫以魯連之智,辭祿而不反,接輿之賢,行歌而忘歸,子陵閉 關(guān)于東越,仲蔚杜門于西秦,亦良可知也。若使下官事非其虛, 罪得其實,亦當(dāng)鉗口吞舌,伏匕首以殞身,何以見齊魯奇節(jié)之 人,燕趙悲歌之士乎。
方今圣歷欽明,天下樂業(yè),青云浮洛,榮光塞河,西洎臨 洮、狄道,北距飛狐、陽原,莫不寖?nèi)抒辶x,照景飲醴,而下 官抱痛圜門,含憤獄戶,一物之微,有足悲者。仰惟大王少垂 明白,則梧丘之魂不愧于沈首,鵠亭之鬼無恨于灰骨。景素覽 書,即日出之。尋舉南徐州秀才,對策上第,再遷府主簿。
景素爲(wèi)荊州,淹從之鎮(zhèn)。少帝即位,多失德,景素專據(jù)上 流,咸勸因此舉事。淹每從容進諫,景素不納。及鎮(zhèn)京口,淹 爲(wèi)鎮(zhèn)軍參軍,領(lǐng)南東海郡丞。景素與腹心日夜謀議,淹知禍機 將發(fā),乃贈詩十五首以諷焉。會東海太守陸澄丁艱,淹自謂郡 丞應(yīng)行郡事,景素用司馬柳世隆。淹固求之,景素大怒,言于 選部,黜爲(wèi)建安吳興令。
及齊高帝輔政,聞其才,召爲(wèi)尚書駕部郎、驃騎參軍事。 俄而荊州刺史沈攸之作亂,高帝謂淹曰:“天下紛紛若是,君 謂何如?”淹曰:“昔項強而劉弱,袁衆(zhòng)而曹寡,羽卒受一劍 之辱,紹終爲(wèi)奔北之虜,此所謂‘在德不在鼎’,公何疑哉。” 帝曰:“試爲(wèi)我言之。”淹曰:“公雄武有奇略,一勝也;寬 容而仁恕,二勝也;賢能畢力,三勝也;人望所歸,四勝也; 奉天子而伐叛逆,五勝也。彼志銳而器小,一敗也;有威無恩, 二敗也;士卒解體,三敗也;搢紳不懷,四敗也;懸兵數(shù)千里、 而無同惡相濟,五敗也。雖豺狼十萬,而終爲(wèi)我獲焉。”帝笑 曰:“君談過矣?!?/p>
桂陽之役,朝廷周章,詔檄久之未就。齊高帝引淹入中書 省,先賜酒食,淹素能飲啖,食鵝炙垂盡,進酒數(shù)升訖,文誥 亦辦。相府建,補記室參軍。高帝讓九錫及諸章表,皆淹制也。 齊受禪,復(fù)爲(wèi)驃騎豫章王嶷記室參軍。
建元二年,始置史官,淹與司徒左長史檀超共掌其任,所 爲(wèi)條例,并爲(wèi)王儉所駁,其言不行。淹任性文雅,不以著述在 懷,所撰十三篇竟無次序。又領(lǐng)東武令,參掌詔策。后拜中書 侍郎,王儉嘗謂曰:“卿年三十五,已爲(wèi)中書侍郎,才學(xué)如此, 何憂不至尚書金紫。所謂富貴卿自取之,但問年壽何如爾。” 淹曰:“不悟明公見眷之重?!?/p>
永明三年,兼尚書左丞。時襄陽人開古冢,得玉鏡及竹簡 古書,字不可識。王僧虔善識字體,亦不能諳,直云似是科斗 書。淹以科斗字推之,則周宣王之前也。簡殆如新。
少帝初,兼御史中丞。明帝作相,謂淹曰:“君昔在尚書 中,非公事不妄行,在官寬猛能折衷。今爲(wèi)南司,足以振肅百 僚也。”淹曰:“今日之事,可謂當(dāng)官而行,更恐不足仰稱明 旨爾。”于是彈中書令謝朏、司徒左長史王繢、護軍長史庾弘 遠(yuǎn),并以托疾不預(yù)山陵公事。又奏收前益州刺史劉悛、梁州刺 史陰智伯,并贓貨巨萬,輒收付廷尉。臨海太守沈昭略、永嘉 太守庾曇隆及諸郡二千石并大縣官長,多被劾,內(nèi)外肅然。明 帝謂曰:“自宋以來,不復(fù)有嚴(yán)明中丞,君今日可謂近世獨步?!?累遷秘書監(jiān),侍中,衛(wèi)尉卿。初,淹年十三時,孤貧,常 采薪以養(yǎng)母,曾于樵所得貂蟬一具,將鬻以供養(yǎng) 。其母曰 : “此故汝之休征也,汝才行若此,豈長貧賤也,可留待得侍中 著之?!敝潦枪缒秆?。
永元中,崔慧景舉兵圍都,衣冠悉投名刺,淹稱疾不往。 及事平,時人服其先見。
東昏末,淹以秘書監(jiān)兼衛(wèi)尉,又副領(lǐng)軍王瑩。及梁武至新 林,淹微服來奔,位相國右長史。天監(jiān)元年,爲(wèi)散騎常侍、左 衛(wèi)將軍,封臨沮縣伯。淹乃謂子弟曰:“吾本素宦,不求富貴, 今之忝竊,遂至于此。平生言止足之事,亦以備矣。人生行樂, 須富貴何時。吾功名既立,正欲歸身草萊耳?!币约策w金紫光 祿大夫,改封醴陵伯,卒。武帝爲(wèi)素服舉哀,諡曰憲。
淹少以文章顯,晚節(jié)才思微退,云爲(wèi)宣城太守時罷歸,始 泊禪靈寺渚,夜夢一人自稱張景陽,謂曰:“前以一匹錦相寄, 今可見還?!毖吞綉阎械脭?shù)尺與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 都盡?!鳖櫼娗疬t謂曰:“馀此數(shù)尺既無所用,以遺君?!弊?爾淹文章躓矣。又嘗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 “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毖湍颂綉阎械梦迳P一以 授之。爾后爲(wèi)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凡所著述,自撰爲(wèi) 前后集,并齊史十志,并行于世。嘗欲爲(wèi)赤縣經(jīng)以補山海之闕, 竟不成。子蒍嗣。
任昉字彥升,樂安博昌人也。父遙,齊中散大夫。遙兄遐 字景遠(yuǎn),少敦學(xué)業(yè),家行甚謹(jǐn),位御史中丞、金紫光祿大夫。 永明中,遐以罪將徙荒裔,遙懷名請訴,言淚交下,齊武帝聞 而哀之,竟得免。
遙妻河?xùn)|裴氏,高明有德行,嘗晝臥,夢有五色采旗蓋四 角懸鈴,自天而墜,其一鈴落入懷中,心悸因而有娠。占者曰: “必生才子?!奔吧鷷P,身長七尺五寸,幼而聰敏,早稱神 悟。四歲誦詩數(shù)十篇,八歲能屬文,自制月儀,辭義甚美。褚 彥回嘗謂遙曰:“聞卿有令子,相爲(wèi)喜之。所謂百不爲(wèi)多,一 不爲(wèi)少?!庇墒锹劼暯迳酢D晔?,從叔晷有知人之量,見而 稱其小名曰:“阿堆,吾家千里駒也。”昉孝友純至,每侍親 疾,衣不解帶,言與淚并,湯藥飲食必先經(jīng)口。
初爲(wèi)奉朝請,舉兗州秀才,拜太學(xué)博士。永明初,衛(wèi)將軍 王儉領(lǐng)丹陽尹,復(fù)引爲(wèi)主簿。儉每見其文,必三復(fù)殷勤,以爲(wèi) 當(dāng)時無輩,曰:“自傅季友以來,始復(fù)見于任子。若孔門是用, 其入室升堂?!庇谑橇顣P作一文,及見,曰:“正得吾腹中之 欲?!蹦顺鲎宰魑?,令昉點正,昉因定數(shù)位 。儉拊幾嘆曰 : “后世誰知子定吾文!”其見知如此。
后爲(wèi)司徒竟陵王記室參軍。時瑯邪王融有才俊,自謂無對 當(dāng)時,見昉之文,怳然自失。以父喪去官,泣血三年,杖而后 起。齊武帝謂昉伯遐曰:“聞昉哀瘠過禮,使人憂之,非直亡 卿之寶,亦時才可惜。宜深相全譬?!卞谑惯M飲食,當(dāng)時勉勵, 回即歐出。昉父遙本性重檳榔,以爲(wèi)常餌,臨終嘗求之,剖百 許口,不得好者,昉亦所嗜好,深以爲(wèi)恨,遂終身不嘗檳榔。 遭繼母憂,昉先以毀瘠,每一慟絕,良久乃蘇,因廬于墓側(cè), 以終喪禮。哭泣之地,草爲(wèi)不生。昉素強壯,腰帶甚充,服闋 后不復(fù)可識。
齊明帝深加器異,欲大相擢引,爲(wèi)愛憎所白,乃除太子步 兵校尉,掌東宮書記。齊明帝廢郁林王,始爲(wèi)侍中、中書監(jiān)、 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刺史、錄尚書事,封宣城郡 公,使昉具草。帝惡其辭斥,甚慍,昉亦由是終建武中位不過 列校。
昉尤長爲(wèi)筆,頗慕傅亮才思無窮,當(dāng)時王公表奏無不請焉。 昉起草即成,不加點竄。沈約一代辭宗,深所推挹。永元中, 紆意于梅蟲兒,東昏中旨用爲(wèi)中書郎。謝尚書令王亮,亮曰: “卿宜謝梅,那忽謝我?!睍P慚而退。末爲(wèi)司徒右長史。
梁武帝克建鄴,霸府初開,以爲(wèi)驃騎記室參軍,專主文翰。 每制書草,沈約輒求同署。嘗被急召,昉出而約在,是后文筆, 約參制焉。
始梁武與昉遇竟陵王西邸,從容謂昉曰:“我登三府,當(dāng) 以卿爲(wèi)記室?!睍P亦戲帝曰:“我若登三事,當(dāng)以卿爲(wèi)騎兵?!?以帝善騎也。至是引昉符昔言焉 。昉奉箋云:“昔承清宴, 屬有緒言,提挈之旨,形乎善謔。豈謂多幸,斯言不渝?!鄙w 爲(wèi)此也。梁臺建,禪讓文誥,多昉所具。
奉世叔父母不異嚴(yán)親,事兄嫂恭謹(jǐn)。外氏貧闕,恒營奉供 養(yǎng)。祿奉所收,四方餉遺,皆班之親戚,即日便盡。性通脫, 不事儀形,喜慍未嘗形于色,車服亦不鮮明。
武帝踐阼,歷給事黃門侍郎,吏部郎。出爲(wèi)義興太守。歲 荒民散,以私奉米豆?fàn)?wèi)粥,活三千馀人。時産子者不舉,昉嚴(yán) 其制,罪同殺人。孕者供其資費,濟者千室。在郡所得公田奉 秩八百余石,昉五分督一,余者悉原,兒妾食麥而已。友人彭 城到溉、溉弟洽從昉共爲(wèi)山澤游。及被代登舟,止有絹七匹, 米五石。至都無衣,鎮(zhèn)軍將軍沈約遣裙衫迎之。
重除吏部郎,參掌大選,居職不稱。尋轉(zhuǎn)御史中丞、秘書 監(jiān)。自齊永元以來,秘閣四部,篇卷紛雜,昉手自讎校,由是 篇目定焉。
出爲(wèi)新安太守,在郡不事邊幅,率然曳杖,徒行邑郭。人 通辭訟者,就路決焉。爲(wèi)政清省,吏人便之。卒于官,唯有桃 花米二十石,無以爲(wèi)斂。遺言不許以新安一物還都,雜木爲(wèi)棺, 浣衣爲(wèi)斂。闔境痛惜,百姓共立祠堂于城南,歲時祠之。武帝 聞問,方食西苑綠沈瓜,投之于盤,悲不自勝 。因屈指曰 : “昉少時??植粷M五十,今四十九,可謂知命?!奔慈张e哀, 哭之甚慟。追贈太常,諡曰敬子。
昉好交結(jié),獎進士友,不附之者亦不稱述,得其延譽者多 見升擢,故衣冠貴游莫不多與交好,坐上客恒有數(shù)十。時人慕 之,號曰任君,言如漢之三君也。在郡尤以清潔著名,百姓年 八十以上者,遣戶曹掾訪其寒溫。嘗欲營佛齋,調(diào)楓香二石, 始入三斗,便出教長斷,曰:“與奪自己,不欲貽之后人。” 郡有蜜嶺及楊梅,舊爲(wèi)太守所采,昉以冒險多物故,即時停絕, 吏人咸以百馀年未之有也。爲(wèi)家誡,殷勤甚有條貫。陳郡殷蕓 與建安太守到溉書曰:“哲人云亡,儀表長謝。元龜何寄,指 南何托?”其爲(wèi)士友所推如此。
昉不事生産,至乃居無室宅。時或譏其多乞貸,亦隨復(fù)散 之親故,常自嘆曰:“知我者亦以叔則,不知我者亦以叔則?!?既以文才見知,時人云“任筆沈詩”。昉聞甚以爲(wèi)病 。晚節(jié)轉(zhuǎn) 好著詩,欲以傾沈,用事過多,屬辭不得流便,自爾都下士 子慕之,轉(zhuǎn)爲(wèi)穿鑿,于是有才盡之談矣。博學(xué),于書無所不見, 家雖貧,聚書至萬馀卷,率多異本。及卒后,武帝使學(xué)士賀縱 共沈約勘其書目,官無者就其家取之。所著文章數(shù)十萬言,盛 行于時。東海王僧孺嘗論之,以爲(wèi)“過于董生、揚子。昉樂人 之樂,憂人之憂,虛往實歸,忘貧去吝,行可以厲風(fēng)俗,義可 以厚人倫,能使貪夫不取,懦夫有立”。其見重如此。
有子?xùn)|里、西華、南容、北叟,并無術(shù)業(yè),墜其家聲。兄 弟流離不能自振,生平舊交莫有收恤。西華冬月著葛帔綀裙, 道逢平原劉孝標(biāo),泫然矜之,謂曰:“我當(dāng)爲(wèi)卿作計?!蹦酥?廣絕交論以譏其舊交曰:
客問主人曰:“朱公叔絕交論,爲(wèi)是乎,爲(wèi)非乎?”主人 曰:“客奚此之問?”客曰:“夫草蟲鳴則阜螽躍,雕虎嘯而 清風(fēng)起,故氛氳相感,霧涌云蒸,嚶鳴相召,星流電激。是以 王陽登則貢公喜,罕生逝而國子悲。且心同琴瑟,言郁郁于蘭 茞,道協(xié)膠漆,志婉孌于塤篪。圣賢以此鏤金板而鐫盤盂,書 玉牒而刻鍾鼎。若乃匠石輟成風(fēng)之妙巧,伯牙息流波之雅引, 范、張款款于下泉,尹、班陶陶于永夕。駱驛從橫,煙霏雨散, 巧歷所不知,心計莫能測。而朱益州汨彜敘,粵謨訓(xùn),捶直切, 絕交游,視黔首以鷹鸇,媲人靈于豺虎。蒙有猜焉,請辯其惑。” 主人聽然曰:“客所謂撫弦徽音,未達燥濕變響,張羅沮 澤,不睹鴻雁高飛。蓋圣人握金鏡,闡風(fēng)烈,龍驤蠖屈,從道 汙隆。日月連璧,贊亹亹之弘致,云飛雷薄,顯棣華之微旨。 若五音之變化,濟九成之妙曲,此朱生得玄珠于赤水,謨神睿 以爲(wèi)言。至夫組織仁義,琢磨道德,歡其愉樂,恤其陵夷,寄 通靈臺之下,遺跡江湖之上,風(fēng)雨急而不輟其音,霜雪零而不 渝其色,斯賢達之素交,歷萬古而一遇。逮叔世人訛,狙詐飆 起,溪谷不能踰其險,鬼神無以究其變,競毛羽之輕,趨錐刀 之末。于是素交盡,利交興,天下蚩蚩,鳥驚雷駭。然利交同 源,派流則異,較言其略,有五術(shù)焉:
“若其寵均董、石,權(quán)壓梁、竇,雕刻百工,爐錘萬物, 吐嗽興云雨,呼吸下霜露,九域聳其風(fēng)塵,四海疊其熏灼。靡 不望影星奔,藉響川鶩。雞人始唱,鶴蓋成陰,高門旦開,流 水接軫,皆愿摩頂至踵,隳膽抽腸。約同要離焚妻子,誓殉荊 卿湛七族。是曰勢交,其流一也。
“富埒陶、白,貲巨程、羅,山擅銅陵,家藏金穴,出平 原而聯(lián)騎,居里閈而鳴鍾。則有窮巷之賓,繩樞之士,冀宵燭 之末光,邀潤屋之微澤。魚貫鳧踴,颯遝鱗萃,分雁鶩之稻粱, 沾玉斝之馀瀝。銜恩遇,進款誠,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 信。是曰賄交,其流二也。
“陸大夫宴喜西都,郭有道人倫東國,公卿貴其籍甚,搢 紳羨其登仙。加以顩頤蹙頞,涕唾流沫,騁黃馬之劇談,縱碧 雞之雄辯。敘溫燠則寒谷成暄,論嚴(yán)苦則春叢零葉,飛沈出其 顧指,榮辱定其一言。于是有弱冠王孫,綺紈公子,道不掛于 通人,聲未遒于云閣,攀其鱗翼,丐其馀論,附騏驥之旄端, 軼歸鴻于碣石。是曰談交,其流三也。
“陽舒陰慘,生靈大情,憂合歡離,品物恒性。故魚以泉 涸而呴沫,鳥因?qū)⑺蓝Q哀。同病相憐,綴河上之悲曲,恐懼 置懷,昭谷風(fēng)之盛典,斯則斷金由于湫隘,刎頸起于苫蓋。是 以伍員濯溉于宰嚭,張王撫翼于陳相。是曰窮交,其流四也。
“馳鶩之俗,澆薄之倫,無不操權(quán)衡,執(zhí)纖纊,衡所以揣 其輕重,纊所以屬其鼻息。若衡不能舉,纊不能飛,雖顔、冉 龍翰鳳鶵,曾、史蘭熏雪白,舒、向金玉泉海,卿、云黼黻河 漢,視若游塵,遇同土梗,莫肯費其半菽,罕有落其一毛。若 衡重錙銖,纊微彯撇,雖共工之搜慝,驩兜之掩義,南荊之跋 扈,東陵之巨猾,皆爲(wèi)匍匐委蛇,折枝舐痔。金膏翠羽將其意, 脂韋便辟導(dǎo)其誠。故輪蓋所游,必非夷、惠之室,包苴所入, 實行張、霍之家。謀而后動,芒豪寡忒。是曰量交,其流五也。
“凡斯五交,義同賈鬻,故桓譚譬之于闤闠,林回諭之于 甘醴。夫寒暑遞進,盛衰相襲,或前榮而后悴,或始富而終貧, 或初存而末亡,或古約而今泰。回圈翻覆,迅若波瀾,此則徇 利之情未嘗異,變化之道不得一。由是觀之,張、陳所以兇終, 蕭、朱所以隙末,斷焉可知矣。而翟公方規(guī)規(guī)然勒門以箴客, 何所見之晚乎?然因此五交,是生三釁:敗德殄義,禽獸相若, 一釁也;難固易攜,讎訟所聚,二釁也;名陷饕餮,貞介所羞, 三釁也。古人知三釁之爲(wèi)梗,懼五交之速尤,故王丹威子以榎 楚,朱穆昌言而示絕,有旨哉!有旨哉!
“近世有樂安任昉,海內(nèi)髦杰,早綰銀黃,夙昭人譽。遒 文麗藻,方駕曹、王,英跱俊邁,聯(lián)衡許、郭。類田文之愛客, 同鄭莊之好賢。見一善則盱衡扼腕,遇一才則揚眉抵掌。雌黃 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于是冠蓋輻湊,衣裳云合,輜軿擊 轊,坐客恒滿。蹈其閫閾,若升闕里之堂,入其隩隅,謂登龍 門之阪。至于顧眄增其倍價,翦拂使其長鳴,彯組云臺者摩肩, 趨走丹墀者疊跡。莫不締恩狎,結(jié)綢繆。想惠、莊之清塵,庶 羊、左之徽烈。及瞑目東粵,歸骸洛浦,繐帳猶懸,門罕漬酒 之彥,墳未宿草,野絕動輪之賓。藐爾諸孤,朝不謀夕,流離 大海之南,寄命瘴癘之地。自昔把臂之英,金蘭之友,曾無羊 舌下泣之仁,甯慕郈成分宅之德。嗚呼!世路嶮歧,一至于此! 太行孟門,豈云鏩絕。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 棄之長鶩。獨立高山之頂,歡與麋鹿同群,曒曒然絕其雰濁, 誠恥之也,誠畏之也。”到溉見其論,抵幾于地,終身恨之。 昉撰雜傳二百四十七卷,地記二百五十二卷,文章三十三 卷。東里位尚書外兵郎。
王僧孺字僧孺,東海郯人也。魏衛(wèi)將軍肅八世孫也。曾祖 雅,晉左光祿大夫、儀同三司。祖準(zhǔn)之,宋司徒左長史。父延 年,員外常侍,未拜卒。
僧孺幼聰慧,年五歲便機警,初讀孝經(jīng),問授者曰:“此 書何所述?”曰:“論忠孝二事?!鄙嬖唬骸叭魻?,愿常讀 之?!庇钟叙伷涓付?,先以一與之,僧孺不受,曰:“大人 未見,不容先嘗?!逼邭q能讀十萬言,及長篤愛墳籍。家貧, 常傭書以養(yǎng)母,寫畢諷誦亦了。
仕齊爲(wèi)太學(xué)博士,尚書仆射王晏深相賞好。晏爲(wèi)丹陽尹, 召補功曹,使撰東宮新記。司徒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xué), 僧孺與太學(xué)生虞羲、丘國賓、蕭文琰、丘令楷、江洪、劉孝孫 并以善辭藻游焉。而僧孺與高平徐夤俱爲(wèi)學(xué)林。文惠太子欲以 爲(wèi)宮僚,乃召入直崇明殿。會薨,出爲(wèi)晉安郡丞,仍除候官令。 建武初舉士,爲(wèi)始安王遙光所薦,除儀曹郎,遷書侍御史,出 爲(wèi)錢唐令。初僧孺與樂安任昉遇于竟陵王西邸,以文學(xué)會友, 及將之縣,昉贈詩曰:“唯子見知,唯馀知子,觀行視言,要 終猶始。敬之重之,如蘭如芷,形應(yīng)影隨,曩行今止。百行之 首,立人斯著,子之有之,誰毀誰譽。修名既立,老至何遽, 誰其執(zhí)鞭,吾爲(wèi)子御。劉略班藝,虞志荀錄,伊昔有懷,交相 欣勖。下帷無倦,升高有屬,嘉爾晨登,惜馀夜?fàn)T?!逼錉?wèi)士 友推重如此。
梁天監(jiān)初,除臨川王后軍記室,待詔文德省。出爲(wèi)南海太 守。南海俗殺牛,曾無限忌,僧孺至便禁斷。又外國舶物、高 涼生口歲數(shù)至,皆外國賈人以通貨易。舊時州郡就市,回而即 賣,其利數(shù)倍,歷政以爲(wèi)常。僧孺嘆曰:“昔人爲(wèi)蜀部長史, 終身無蜀物,吾欲遺子孫者,不在越裝?!辈o所取。視事二 歲,聲績有聞。詔征將還,郡中道俗六百人詣闕請留,不許。 至,拜中書侍郎,領(lǐng)著作,復(fù)直文德省。撰起居注、中表簿, 遷尚書左丞,俄兼御史中丞。僧孺幼貧,其母鬻紗布以自業(yè), 嘗攜僧孺至市,道遇中丞鹵簿,驅(qū)迫墜溝中。及是拜日,引騶 清道,悲感不自勝。頃之即真。
時武帝制春景明志詩五百字,敕沈約以下辭人同作,帝以 僧孺爲(wèi)工。歷少府卿,尚書吏部郎,參大選,請謁不行。出爲(wèi) 仁威南康王長史、蘭陵太守,行府、州、國事。初,帝問僧孺 妾媵之?dāng)?shù),對曰:“臣室無傾視?!奔霸谀闲熘?,友人以妾寓 之,行還,妾遂懷孕。爲(wèi)王典簽湯道湣所糾,逮詣南司,坐免 官,久之不調(diào)。友人廬江何炯猶爲(wèi)王府記室,僧孺乃與炯書以 見其意。后爲(wèi)安成王參軍事,鎮(zhèn)右中記室參軍。
僧孺工屬文,善楷隸,多識古事。侍郎全元起欲注素問, 訪以砭石。僧孺答曰:“古人當(dāng)以石爲(wèi)針,必不用鐵。說文有 此砭字,許慎云:‘以石刺病也?!瘱|山經(jīng):‘高氏之山多針石?!?郭璞云:‘可以爲(wèi)砭針?!呵铮骸蜡M不如惡石。’服子慎注云: ‘石,砭石也?!臼罒o復(fù)佳石,故以鐵代之爾?!?/p>
轉(zhuǎn)北中郎諮議參軍,入直西省,知撰譜事。先是,尚書令 沈約以爲(wèi)“晉咸和初,蘇峻作亂,文籍無遺。后起咸和二年以 至于宋,所書并皆詳實,并在下省左戶曹前廂,謂之晉籍,有 東西二庫。此籍既并精詳,實可寶惜,位宦高卑,皆可依案。 宋元嘉二十七年,始以七條徵發(fā),既立此科,人奸互起,僞狀 巧籍,歲月滋廣。以至于齊,患其不實,于是東堂校籍,置郎 令史以掌之。競行奸貨,以新?lián)Q故,昨日卑細(xì),今日便成士流。 凡此奸巧,并出愚下,不辨年號,不識官階?;蜃⒙“苍谠d 之后,或以義熙在甯康之前。此時無此府,此時無此國。元興 唯有三年,而猥稱四、五,詔書甲子,不與長歷相應(yīng)。校籍諸 郎亦所不覺,不才令史固自忘言。臣謂宋、齊二代,士庶不分, 雜役減闕,職由于此。竊以晉籍所馀,宜加寶愛 ”。武帝以是 留意譜籍,州郡多離其罪,因詔僧孺改定百家譜。始晉太元中, 員外散騎侍郎平陽賈弼篤好簿狀,乃廣集衆(zhòng)家,大搜群族,所 撰十八州一百一十六郡,合七百一十二卷。凡諸大品,略無遺 闕,藏在秘閣,副在左戶。及弼子太宰參軍匪之、匪之子長水 校尉深世傳其業(yè)。太保王弘、領(lǐng)軍將軍劉湛并好其書。弘日對 千客,不犯一人之諱。湛爲(wèi)選曹,始撰百家以助銓序,而傷于 寡略。齊衛(wèi)將軍王儉復(fù)加去取,得繁省之衷。僧孺之撰,通范 陽張等九族以代雁門解等九姓。其東南諸族別爲(wèi)一部,不在百 家之?dāng)?shù)焉。普通二年卒。
僧孺好墳籍,聚書至萬馀卷,率多異本,與沈約、任昉家 書埒。少篤志精力,于書無所不睹,其文麗逸,多用新事,人 所未見者,時重其富博。集十八州譜七百一十卷;百家譜集抄 十五卷;東南譜集抄十卷;文集三十卷,兩臺彈事不入集,別 爲(wèi)五卷;及東宮新記并行于世。
虞羲字士光,會稽余姚人,盛有才藻,卒于晉安王侍郎。 丘國賓,吳興人,以才志不遇,著書以譏揚雄。蕭文琰,蘭陵 人。丘令楷,吳興人。江洪,濟陽人。竟陵王子良嘗夜集學(xué)士, 刻燭爲(wèi)詩,四韻者則刻一寸,以此爲(wèi)率。文琰曰:“頓燒一寸 燭,而成四韻詩,何難之有?!蹦伺c令楷、江洪等共打銅缽立 韻,響滅則詩成,皆可觀覽。劉孝孫,彭城人,博學(xué)通敏,而 仕多不遂,常嘆曰:“古人或開一說而致卿相,立談間而降白 璧,書籍妄耳?!毙焘?,高平人,有學(xué)行。父榮祖位秘書監(jiān), 嘗有罪系獄,旦日原之,而發(fā)皓白。齊武問其故,曰:“臣思 愆于內(nèi),而發(fā)變于外?!碑?dāng)時稱之。
論曰:二漢求士,率先經(jīng)術(shù),近代取人,多由文史。觀江、 任之所以效用,蓋亦會其時焉。而淹實先覺,加之以沈靜;昉 乃舊恩,持之以內(nèi)行。其所以名位自畢,各其宜乎。僧孺碩學(xué), 而中年遭躓,非爲(wèi)不遇,斯乃窮通之?dāng)?sh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