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洞同天地,渾沌為樸,未造而成物,謂之太一。同出于一,所為各異,有鳥、 有魚、有獸,謂之分物。方以類別,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隔而不通, 分而為萬物,莫能及宗,故動而謂之生,死而謂之窮。皆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 者也,物物者亡乎萬物之中?;盘?,人生于無,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 反其所生,故未有形,謂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圣人不為名尸, 不為謀府,不為事任,不為智主。藏?zé)o形,行無跡,游無朕,不為福先,不為禍 始,保于虛無,動于不得已。欲福者或為禍,欲利者或離害。故無為而寧者,失 其所以寧則危;無事而治者,失其所以治則亂。星列于天而明,故人指之;義列 于德而見,故人視之。人之所指,動則有章;人之所視,行則有跡。動有章則詞, 行有跡則議。故圣人掩明于不形,藏跡于無為。王子慶忌死于劍,羿死于桃棓, 子路菹于衛(wèi),蘇秦死于口。人莫不貴其所有,而賤其所短,然而皆溺其所貴,而 極其所賤。所貴者有形,所賤者無朕也。故虎豹之強(qiáng)來射,蝯狖之捷來措。人 能貴其所賤,賤其所貴,可與言至論矣。
自信者,不可以誹譽(yù)遷也;知足者,不可以勢利誘也。故通性情者,不務(wù)性 之所無以為;通命之情者,不憂命之所無奈何;通于道者,物莫不足滑其調(diào)。詹 何曰:“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本夭徽豢梢詾?方;規(guī)不正,不可以為員;身者,事之規(guī)矩也。未聞枉己而能正人者也。原天命, 治心術(shù),理好憎,適情性,則治道通矣。原天命,則不惑禍福;治心術(shù),則不妄 喜怒;理好憎,則不貪無用;適情性,則欲不過節(jié)。不惑禍福,則動靜循理;不 妄喜怒,則賞罰不阿;不貪無用,則不以欲用害性;欲不過節(jié),則養(yǎng)性知足。凡 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
天下不可以智為也,不可以慧識也,不可以事治也,不可以仁附也,不可以 強(qiáng)勝也。五者皆人才也,德不盛,不能成一焉。德立則五無殆,五見則德無位矣。 故得道則愚者有余,失道則智者不足。渡水而無游數(shù),雖強(qiáng)必沉;有游數(shù),雖羸 必遂。又況托于舟航之上乎!為政之本,務(wù)在于安民;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足 用之本,在于勿奪時;勿奪時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節(jié)欲;節(jié)欲之本, 在于反性;反性之本,在于去載。去載則虛,虛則平。平者,道之素也;虛者, 道之舍也。能有天下者,必不失其國;能有其國者,必不喪其家;能治其家者, 必不遺其身;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能原其心者,必不虧其性;能全其性者, 必不惑于道。故廣成子曰:“慎守而內(nèi),周閉而外,多知為敗。毋視毋聽,抱神 以靜,形將自正。不得之己而能知彼者,未之有也?!惫省兑住吩唬骸袄?,無 咎無譽(yù)?!蹦艹砂酝跽?,必得勝者也;能勝敵者,必強(qiáng)者也;能強(qiáng)者,必用人力 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能自得者,必柔弱 也。強(qiáng)勝不若己者,至于與同則格,柔勝出于己者,其力不可度。故能以眾不勝 成大勝者,唯圣人能之。
善游者,不學(xué)刺舟而便用之,勁■者,不學(xué)騎馬而便居之。輕天下者,身不 累于物,故能處之。泰王亶父之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幣珠玉而不聽,乃謝 耆老而徙岐周。百姓攜幼扶老而從之,遂成國焉。推此意,四世而有天下,不亦 宜乎!無以天下為者,必能活天下者。霜雪雨露,生殺萬物,天無為焉,猶之貴 天也。厭文搔法,治官理民者,有司也,君無事焉,猶尊君也。辟地墾草者,后 稷也;決河濬江者,禹也;聽獄制中者,皋陶也;有圣名者,堯也。故得道以御 者,身雖無能,必使能者為己用。不得其道,伎藝雖多,未有益也。方船濟(jì)乎江, 有虛船從一方來,觸而覆之,雖有忮心,必?zé)o怨色。有一人在其中,一謂張之, 一謂歙之,再三呼而不應(yīng),必以丑聲隨其后。向不怒而今怒,向虛而今實也。人 能虛己以游于世,孰能訾之!
釋道而任智者必危,棄數(shù)而用才者必困。有以欲多而亡者,未有以無欲而危 者也;有以欲治而亂者,未有以守常而失者也。故智不足免患,愚不足以至于失 寧。守其分,循其理,失之不憂,得之不喜,故成者非所為也,得者非所求也。 入者有受而無取,出者有授而無予,因春而生,因秋而殺,所生者弗德,所殺者 非怨,則幾于道也。圣人不為可非之行,不憎人之非己也;修足譽(yù)之德,不求人 之譽(yù)己也;不能使禍不至,信己之不迎也;不能使福必來,信己之不攘也。禍之 至也,非其求所生,故窮而不憂;福之至也,非其求所成,故通而弗矜。知禍福 之制不在于己也,故閑居而樂,無為而治。圣人守其所以有,不求其所未得。求 其所無,則所有者亡矣;修其所有,則所欲者至。故用兵者,先為不可勝,以待 敵之可勝也;治國者,先為不可奪,待敵之可奪也。舜修之歷山,而海內(nèi)從化; 文王修之岐周,而天下移風(fēng)。使舜趨天下之利,而忘修己之道,身猶弗能保,何 尺地之有!
故治未固于不亂,而事為治者,必危;行未固于無非,而急求名者,必挫也。 福莫大無禍,利莫美不喪。動之為物,不損則益,不成則毀,不利則病,皆險, 道之者危。故秦勝乎戎,而敗乎殽;楚勝乎諸夏,而敗乎栢莒。故道不可以勸 而就利者,而可以寧避害者。故常無禍,不常有福;常無罪,不常有功。圣人無 思慮,無設(shè)儲,來者弗迎,去者弗將。人雖東西南北,獨(dú)立中央,故處眾枉之中, 不失其直,天下皆流,獨(dú)不離其壇域。故不為善,不避丑,遵天之道;不為始, 不專己,循天之理;不豫謀,不棄時,與天為期;不求得,不辭福,從天之則。 不求所無,不失所得,內(nèi)無旁禍,外無旁福。禍福不生,安有人賊!
為善則觀,為不善則議;觀則生貴,議則生患。故道術(shù)不可以進(jìn)而求名,而 可以退而修身;不可以得利,而可以離害。故圣人不以行求名,不以智見譽(yù)。法 修自然,己無所與。慮不勝數(shù),行不勝德,事不勝道。為者有不成,求者有不得。 人有窮而道無不通,與道爭則兇。故《詩》曰:“弗識弗知,順帝之則?!庇兄?而無為,與無智者同道;有能而無事,與無能者同德。其智也,告之者至,然后 覺其動也;使之者至,然后覺其為也。有智若無智,有能若無能,道理為正也。 故功蓋天下,不施其美;澤及后世,不有其名。道理通而人偽滅也。
名與道不兩明,人受名則道不用,道勝人則名息矣。道與人競長。章人者, 息道者也;人章道息,則危不遠(yuǎn)矣。故世有盛名,則衰之日至矣。欲尸名者必為 善,欲為善者必生事,事生則釋公而就私,貨數(shù)而任己。欲見譽(yù)于為善,而立名 于為質(zhì),則治不修故,而事不須時。治不修故,則多責(zé);事不須時,則無功。責(zé) 多功鮮,無以塞之,則妄發(fā)而邀當(dāng),妄為而要中。功之成也,不足以更責(zé);事之 敗也,不足以敝身。故重為善若重為非,而幾于道矣。
天下非無信士也,臨貨分財,必控籌而定分,以為有心者之于平,不若無心 者也。天下非無廉士也,然而守重寶者必關(guān)戶而全封,以為有欲者之于廉,不若 無欲者也。人舉其疵則怨人,鑒見其丑則善鑒,人能接物而不與己焉,則免于累 矣。公孫龍粲于辭而貿(mào)名,鄧析巧辯而亂法,蘇秦善說而亡國。由其道,則善無 章;修其理,則巧無名。故以巧斗力者,始于陽,常卒于陰;以慧治國者,始于 治,常卒于亂。使水流下,孰弗能治;激而上之,非巧不能。故文勝則質(zhì)掩,邪 巧則正塞之也。德可以自修,而不可以使人暴;道可以自治,而不可以使人亂; 雖有圣賢之寶,不遇暴亂之世,可以全身,而未可以霸王也。湯、武之王也,遇 桀、紂之暴也;桀、紂非以湯、武之賢暴也,湯、武遭桀、紂之暴而王也。故雖 賢王,必待遇。遇者,能遭于時而得之也,非智能所求而成也。君子修行而使善 無名,布施而使仁無章,故士行善而不知善之所由來,民澹利而不知利之所由出。 故無為而自治。善有章則士爭名,利有本則民爭功,二爭者生,雖有賢者,弗能 治。
故圣人掩跡于為善,而息名于為仁也。外交而為援,事大而為安,不若內(nèi)治 而待時。凡事人者,非以寶幣,必以卑辭。事以玉帛,則貨殫而欲厭;卑禮婉辭, 則論說而交不結(jié);約束誓盟,則約定而反無日。雖割國之錙錘以事人,而無自恃 之道,不足以為全。若誠外釋交之策,而慎修其境內(nèi)之事。盡其地力,以多其積; 厲其民死,以牢其城;上下一心,君臣同志;與之守社稷,斅死而民弗離,則為 名者不伐無罪,而為利者不攻難勝,此必全之道也。民有道所同道,有法所同守, 為義之不能相固,威之不能相必也,故立君以一民。君執(zhí)一則治,無常則亂。君 道者,非所以為也,所以無為也。何謂無為?智者不以位為事,勇者不以位為暴, 仁者不以位為患,可謂無為矣。夫無為,則得于一也。一也者,萬物之本也,無 敵之道也。
凡人之性,少則猖狂,壯則暴強(qiáng),老則好利,一人之身,既數(shù)變矣,又況君 數(shù)易法,國數(shù)易君!人以其位通其好憎,下之徑衢,不可勝理,故君失一則亂, 甚于無君之時。故《詩》曰:“不愆不忘,率由舊章?!贝酥^也。君好智則倍 時而任己,棄數(shù)而用慮,天下之物博而智淺,以淺澹博,未有能者也。獨(dú)任其智, 失必多矣。故好智,窮術(shù)也;好勇,則輕敵而簡備,自負(fù)而辭助。一人之力以御 強(qiáng)敵,不杖眾多而專用身才,必不堪也。故好勇,危術(shù)也。好與,則無定分。上 之分不定,則下之望無止。若多賦斂,實府庫,則與民為仇。少取多與,數(shù)未之 有也。故好與,來怨之道也。仁智勇力,人之美才也,而莫足以治天下。由此觀 之,賢能之不足任也,而道術(shù)之可修明矣。
圣人勝心,眾人勝欲。君子行正氣,小人行邪氣。內(nèi)便于性,外合于義,循 理而動,不系于物者,正氣也。重于滋味,淫于聲色,發(fā)于喜怒,不顧后患者, 邪氣也。邪與正相傷,欲與性相害,不可兩立。一置一廢。故圣人損欲而從事于 性。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接而說之,不知利害,嗜欲也。食之不寧于體, 聽之不合于道,視之不便于性。三官交爭,以義為制者,心也。割痤疽,非不痛 也;飲毒藥,非不苦也;然而為之者,便于身也??识嬎遣豢煲?;饑而大 食,非不澹也;然而弗為者,害于性也。此四者,耳目鼻口不知所取去,必為 之制,各得其所。由是觀之,欲之不可勝,明矣。
凡治身養(yǎng)性,節(jié)寢處,適飲食,和喜怒,便動靜,使在己者得,而邪氣因而 不生,豈若憂瘕疵之與痤疽之發(fā),而豫備之哉!夫函牛之鼎沸,而蠅蚋弗敢入; 昆山之玉瑱,而塵垢弗能污也。圣人無去之心,而心無丑;無取之美,而美不 失。故祭祀思親不求福,饗賓修敬不思德,唯弗求者能有之。處尊位者,以有公 道而無私說,故稱尊焉,不稱賢也;有大地者,以有常術(shù)而無鈐謀, 故稱平焉, 不稱智也。內(nèi)無暴事以離怨于百姓,外無賢行以見忌于諸侯,上下之禮,襲而不 離,而為論者莫然不見所觀焉,此所謂藏?zé)o形者。非藏?zé)o形,孰能形!三代之所 道者,因也。故禹決江河,因水也;后稷播種樹谷,因地也;湯、武平暴亂,因 時也。故天下可得而不可取也,霸王可受而不可求也。
在智則人與之訟,在力則人與之爭。未有使人無智者,有使人不能用其智于 己者也;未有使人無力者,有使人不能施其力于己者也。此兩者,常在久見。故 君賢不見,諸侯不備;不肖不見,則百姓不怨;百姓不怨,則民用可得;諸侯弗 備,則天下之時可承。事所與眾同也,功所與時成也,圣人無焉。故老子曰:“ 虎無所措其爪,兕無所措其角?!鄙w謂此也。鼓不滅于聲,故能有聲;鏡不沒于 形,故能有形;金石有聲,弗叩弗鳴;管簫有音,弗吹無聲。圣人內(nèi)藏,不為物 先倡,事來而制,物至而應(yīng)。飾其外者傷其內(nèi),扶其情者害其神,見其文者蔽其 質(zhì),無須臾忘為質(zhì)者,必困于性。百步之中,不忘其容者,必累其形。
故羽翼美者傷骨骸,枝葉美者害根莖,能兩美者,天下無之也。天有明,不 憂民之晦也,百姓穿戶鑿牖,自取照焉;地有財,不憂民之貧也,百姓伐木芟草, 自取富焉。至德道者若丘山,嵬然不動,行者以為期也。直己而足物,不為人贛, 用之者亦不受其德,故寧而能久。天地?zé)o予也,故無奪也;日月無德也,故無怨 也。喜德者必多怨,喜予者必善奪。唯滅跡于無為,而隨天地自然者,唯能勝理, 而為受名。名興則道行,道行則人無位矣。故譽(yù)生則毀隨之,善見則怨從之。利 則為害始,福則為禍先。唯不求利者為無害,唯不求福者為無禍。侯而求霸者, 必失其侯;霸而求王者,必喪其霸。故國以全為常,霸王其寄也;身以生為常, 富貴其寄也。能不以天下傷其國,而不以國害其身者,為可以托天下也。
不知道者,釋其所已有,而求其所未得也??嘈某顟]以行曲,故福至則喜, 禍至則怖,神勞于謀,智遽于事,禍福萌生,終身不悔,己之所生,乃反愁人。 不喜則憂,中未嘗平。持無所監(jiān),謂之狂生。人主好仁,則無功者賞,有罪者釋; 好刑,則有功者廢,無罪者誅。及無好者,誅而無怨,施而不德,放準(zhǔn)循繩,身 無與事,若天若地,何不覆載!故合而舍之者,君也;制而誅之者,法也。民已 受誅,怨無所滅,謂之道。道勝,則人無事矣。圣人無屈奇之服,無瑰異之行, 服不視,行不觀,言不議,通而不華,窮而不懾,榮而不顯,隱而不窮,異而不 見怪,容而與眾同;無以名之,此之謂大通。升降揖讓,趨翔周游,不得已而為 也,非性所有于身,情無符檢,行所不得已之事,而不解構(gòu)耳,豈加故為哉!
故不得已而歌者,不事為悲;不得已而舞者,不矜為麗。歌舞而不事為悲麗 者,皆無有根心者。善博者不欲牟,不恐不勝,平心定意,捉得其齊,行由其理, 雖不必勝,得籌必多。何則?勝在于數(shù),不在于欲。駎者不貪最先,不恐獨(dú)后, 緩急調(diào)乎手,御心調(diào)乎馬,雖不能必先載,馬力必盡矣。何則?先在于數(shù),而不 在于欲也。是故滅欲則數(shù)勝,棄智則道立矣。賈多端則貧,工多技則窮,心不一 也。故木之大者害其條,水之大者害其深。有智而無術(shù),雖鉆之不通;有百技而 無一道,雖得之弗能守。故《詩》曰:“淑人君子,其儀一也。其儀一也,心如 結(jié)也。”君子其結(jié)于一乎!舜彈五弦之琴,而歌《南風(fēng)》之詩,以治天下。周公 殽臑不收于前,鐘鼓不解于縣,以輔成王而海內(nèi)平。匹夫百畮一守,不遑啟處, 無所移之也。以一人兼聽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使人為之也。處尊位者如尸, 守官者如祝宰。尸雖能剝狗燒彘,弗為也,弗能無虧;俎豆之列次,黍稷之先后, 雖知弗教也,弗能害也。不能祝者,不可以為祝,無害于為尸;不能御者,不可 以為仆,無害于為佐。故位愈尊而身愈佚;身愈大而事愈少。譬如張琴,小弦雖 急,大弦必緩。
無為者,道之體也;執(zhí)后者,道之容也。無為制有為,術(shù)也;執(zhí)后之制先, 數(shù)也。放于術(shù)則強(qiáng),審于數(shù)則寧。今與人卞氏之璧,未受者,先也;求而致之, 雖怨不逆者,后也。三人同舍,二人相爭,爭者各自以為直,不能相聽,一人雖 愚,必從旁而決之,非以智,不爭也。兩人相斗,一羸在側(cè),助一人則勝,救一 人則免,斗者雖強(qiáng),必制一羸,非以勇也,以不斗也。由此觀之,后之制先,靜 之勝躁,數(shù)也。倍道棄數(shù),以求茍遇,變常易故,以知要遮,過則自非,中則以 為候,暗行繆改,終身不寤,此之謂狂。有禍則詘,有福則嬴,有過則悔,有功 則矜,遂不知反,此謂狂人。員之中規(guī),方之中矩,行成獸,止成文,可以將少, 而不可以將眾。蓼菜成行,瓶甌有堤,量粟而舂,數(shù)米而炊,可以治家,而不可 以治國。滌杯而食,洗爵而飲,浣而后饋,可以養(yǎng)家老,而不可以饗三軍。
非易不可以治大,非簡不可以合眾。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易故能天,簡故 能地。大樂無怨,大禮不責(zé),四海之內(nèi),莫不系統(tǒng),故能帝也。心有憂者,筐床 衽席,弗能安也;菰飯■解牛,弗能甘也;琴瑟鳴竽,弗能樂也。患解憂除,然 后食甘寢寧,居安游樂。由是觀之,生有以樂也,死有以哀也。今務(wù)益性之所不 能樂,而以害性之所以樂,故雖富有天下,貴為天子,而不免為哀之人。凡人之 性,樂恬而憎憫,樂佚而憎勞。心常無欲,可謂恬矣;形常無事,可謂佚矣。游 心于恬,舍形于佚,以俟天命。自樂于內(nèi),無急于外,雖天下之大,不足以易其 一概。日月<廣叟>而無溉于志,故雖賤如貴,雖貧如富。大道無形,大仁無親, 大辯無聲,大廉不嗛,大勇不矜。五者無棄,而幾向方矣。軍多令則亂,酒多 約則辯;亂則降北,辯則相賊。故始于都者,常大于鄙;始于樂者,常大于悲; 其作始簡者,其終本必調(diào)。今有美酒嘉肴以相饗,卑體婉辭以接之,欲以合歡; 爭盈爵之間反生斗,斗而相傷,三族結(jié)怨,反其所憎,此酒之?dāng)∫病?/p>
《詩》之失僻,樂之失刺,禮之失責(zé)。徵音非無羽聲也,羽音非無徵聲也, 五音莫不有聲,而以徵羽定名者,以勝者也。故仁義智勇,圣人之所備有也,然 而皆立一名者,言其大者也。陽氣起于東北,盡于西南,;陰氣起于西南,盡于 東北。陰陽之始,皆調(diào)適相似,日長其類,以侵相遠(yuǎn),或熱焦沙,或寒凝水,故 圣人謹(jǐn)慎其所積。水出于山,而入于海;稼生于野,而藏于廩。見所始則知終矣。 席之先雚蕈,樽之上玄酒,俎之先生魚,豆之先泰羹,此皆不快于耳目,不適于 口腹,而先王貴之,先本而后末。圣人之接物,千變?nèi)f軫,必有不化而應(yīng)化者。 夫寒之與暖相反,大寒地坼水凝,火弗為衰其暑;大熱爍石流金,火弗為益其烈。 寒暑之變,無損益于己,質(zhì)有之也。圣人常后而不先,常應(yīng)而不唱;不進(jìn)而求, 不退而讓;隨時三年,時去我先;去時三年,時在我后;無去無就,中立其所。
天道無親,唯德是與。有道者,不失時與人;無道者,失于時而取人。直己 而待命,時之至不可迎而反也;要遮而求合,時之去不可追而援也。故不曰我無 以為而天下遠(yuǎn),不曰我不欲而天下不至。古之存己者,樂德而忘賤,故名不動志; 樂道而忘貧。故利不動心。名利充天下,不足以概志,故廉而能樂,靜而能澹。 故其身治者,可與言道矣。自身以上,至于荒芒爾遠(yuǎn)矣,自死而天下無窮爾滔矣, 以數(shù)雜之壽,憂天下之亂,猶憂河水之少,泣而益之也。龜三千歲,浮游不過三 日,以浮游而為龜憂養(yǎng)生之具,人必笑之矣。故不憂天下之亂,而樂其身之治者, 可與言道矣。君子為善,不能使福必來;不為非,而不能使禍無至。福之至也, 非其所求,故不伐其功;禍之來也,非其所生,故不悔其行。內(nèi)修極而橫禍至者, 皆天也,非人也。故中心常恬漠,累積其德,狗吠而不驚,自信其情。故知道者 不惑,知命者不憂。萬乘之主卒,葬其骸于廣野之中,祀其鬼神于明堂之上,神 貴于形也。故神制則形從,形勝則神窮。聰明雖用,必反諸神,謂之太沖。
譯文及注釋
天地渾然未分,整個地呈現(xiàn)出未分的混沌整體,當(dāng)時還沒有形成生出有形的萬物,這種狀態(tài)稱之為“太一”。萬物都出自于這個“太一”狀態(tài),成形以后各不相同,有飛禽、走獸、游魚,這就稱之為“分物過程”。以后又可根據(jù)不同的種類將它們區(qū)分開來,它們的物種、群體和生命形態(tài)也各不相同,但表現(xiàn)為有形這點(diǎn)上是一致的。各類物種因種類不同而互相阻隔不貫通,于是顯示出它們的千差萬別,并再也無法返回到它們原本那種混一的狀態(tài)。所以萬物均處于它們的生命運(yùn)動狀態(tài),這也就有了“生”,而“死”便是萬物生命運(yùn)動的終結(jié)。這些物種無論處在何種生命狀態(tài)下都屬有形物體,而不是虛無的物質(zhì),創(chuàng)造物的東西,造物者似乎已消失在萬物之中了。
考察天地未分的時候,人類從無中產(chǎn)生,表現(xiàn)為有形,一旦有了形體,就受物質(zhì)的制約。如果能夠再返回到產(chǎn)生人的根本境地,就像沒有形體的人那樣,這樣的人就叫“真人”。真人是尚未與“太一”分離。圣人不做名譽(yù)的承受者,也不做謀略的儲藏者,不做事情的執(zhí)行者,更不做智謀的主人;他隱蔽時沒有形體,行動時沒有影跡,遨游時沒有徵兆。他不為福先也不為禍?zhǔn)?;他保持著無形狀態(tài),行動完全出于自然。想要獲得幸福的人有時卻獲得了災(zāi)禍,想要獲得利益的人有時卻遭受了損害。所以不如“無為”,“無為”倒能使人安寧,失去“無為”倒反而危險。這就像無事治理天下,有事天下混亂一樣。星辰排列在天空上閃閃發(fā)光,所以人們能夠?qū)λ钢更c(diǎn)點(diǎn);義通過品行道德表現(xiàn)出來,所以人們總關(guān)注著它。人們所指點(diǎn)的星辰,運(yùn)行有它的軌跡;人們所關(guān)注的行義,行動有它的規(guī)矩。因為星辰運(yùn)行有它的軌跡,所以就引起人對星辰的評論;因為行義有它的規(guī)矩,所以就引起人對行義的議論。而圣人則將自己的光輝掩藏在無形之中,將形跡隱藏在無為之中。王子慶忌因勇武死于刀劍之下,后羿因喜獵而被桃木棍子打死,子路則因勇忠而被人剁成肉醬,蘇秦因搖唇鼓舌被人殺害。人沒有不是推重張揚(yáng)他的長處,而掩蓋看輕他的短處的;因而常常沉醉得意于他自以為的長處和優(yōu)點(diǎn),而掩飾遮蓋自以為低賤的短處和缺點(diǎn)。那些值得推重張揚(yáng)的長處往往因表現(xiàn)出來而顯得有具體特征,而那些短處缺點(diǎn)因被掩飾遮蓋而不為人所見。然而正是由于推重張揚(yáng)長處,顯得有具體特征而導(dǎo)致禍害:虎豹就因具有勇猛強(qiáng)大的長處和特征而招致射獵,猿猴就因具有敏捷靈巧的長處和特征而招致捕捉。那么反過來,如果一個人能推顯他的短處而不張揚(yáng)他的長處優(yōu)點(diǎn),就可以和他談最高深的“道”的理論了。
自信的人是不能用誹謗贊譽(yù)來改變他的志向的,知足的人是不能用權(quán)勢利益來誘發(fā)他的欲望的。所以通達(dá)天性的人是不會追求天性所做不到的事情的,懂得命運(yùn)的人是不會擔(dān)憂命運(yùn)本身所無法左右的事情的,通曉道體的人是沒有外物能夠攪亂他的內(nèi)心和平的。詹何說過:“還不曾聽說過自身修養(yǎng)很好而國家治理得很差的事,也不曾聽說過自身修養(yǎng)很差而國家治理得很好的事。”矩尺不正就不能劃出方形,圓規(guī)不標(biāo)準(zhǔn)就無法畫出圓形來。自身的修養(yǎng)就像上述說的矩尺圓規(guī),沒聽說過自身不正而使別人端正的事。溯源天性、端正心術(shù)、理順好憎感情、調(diào)適情性,那么治國之道就通暢了。溯源天性就不會被禍福迷惑,端正心術(shù)就不會喜怒無常,理順好憎感情就不會貪求那些于本性無用的東西,調(diào)適情性這欲念就不會沒有節(jié)制。不被禍福所迷惑則行為就能動靜循理,不喜怒無常這賞罰就不會出偏差,不貪求于本性無用的東西就不會因物欲而傷害本性,欲念有節(jié)制就可怡養(yǎng)天性而知足。這四個方面,都不能從外界求得,也不必借助別人的力量,只須立足自身就能得到。天下的事情是不能單憑智力就能做成的,也不能單靠聰明就能認(rèn)識清楚的,更不能只靠人的本事能辦成的,同樣不能只以仁術(shù)就能使人歸順的,單憑強(qiáng)力取勝更不可能。這智力、聰明、本事、仁術(shù)、強(qiáng)力五項都?xì)w屬人的才能范疇,但如果只有這些才能而德行不高,就不能做成每一件事情。只有德行修養(yǎng)好了,這五項才能也就隨之能發(fā)揮作用;反之只強(qiáng)調(diào)突出這五項才能,那么德行修養(yǎng)也就被忽略了。所以只有獲得了“道”,就會使愚笨無能的人都會感到力量無窮;反之失去了“道”,就會使聰明者都感到力不從心。這就好像泅渡江河而沒有游泳技術(shù),即使身強(qiáng)體壯也一定會沉沒;而有了游泳技術(shù),即使身體瘦弱也一定會順利渡過,更何況托身于舟船之上呢!
治國的根本,務(wù)必要使人民安定;安定人民的根本,在于衣食充足;衣食充足的根本方法,在于不失農(nóng)時;使人民不失農(nóng)時的根本,在于減少徭役;減少徭役的根本,在于節(jié)制物欲;節(jié)制物欲的根本,在于歸返虛靜平和的天性;歸返天性的根本,在于拋棄內(nèi)心世界那些多余的精神壓力;去掉拋棄了這些精神壓力,心胸就會虛靜;心胸虛靜就平和;平和是道的基本素質(zhì),虛靜則是道的居所宅舍。能夠擁有天下的天子,必定不會失去諸侯國;能夠擁有諸侯國的諸侯王,必定不會失去他的家族;而能夠治理好自己家族的,也必定不會不注意自身的修養(yǎng)的;能夠自身修養(yǎng)的人,也必定不會忽略自身的心性;而能夠使自己心體返歸本原的,必定不會虧損本性;不虧損本性的人,必定不會迷失“道體”的。所以廣成子說:“謹(jǐn)慎地持守著你的內(nèi)心,周密地封閉與外界的接觸,智慧過多不是一件好事情;不要看不要聽,以虛靜平和的心態(tài)擁有精神,那么形體就會自然端正?!辈荒馨盐兆陨淼奶撿o平和而能通曉道體,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所以《易經(jīng)》說:“收束口袋,沒有過錯也不會有贊譽(yù)。”能夠稱霸成王的人,一定是獲得勝利的人;能夠戰(zhàn)勝敵人的人,一定是個強(qiáng)大的人;而能夠強(qiáng)大,一定是利用了民眾的力量;能利用民眾的力量的人,也必定是得人心的;能得人心,也一定自身修道得道的;而能夠得其道的,一定是以柔弱處世處事的。強(qiáng)硬盡管能勝過不如自己的人,但碰上力量與之相等的人就互相抗衡而難以取勝了。而柔弱可以勝過比自己強(qiáng)大的人,它的無形的柔性之力是無法計算的。所以能從多次失敗中轉(zhuǎn)變?yōu)榇髣倮?,這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善于游泳的人,不學(xué)撐船技術(shù),只須運(yùn)用游泳術(shù)便能渡河了;腳力強(qiáng)健的人,不學(xué)騎馬技術(shù),憑著強(qiáng)健腳勁便能行走了;看輕天下的人,因不受外物的誘惑,所以能安然處之。泰王亶父居住在邠地,狄族人常來騷擾,亶父拿出皮革、帛幣、珍珠玉器來進(jìn)貢給狄人,但狄族人照樣不斷地侵?jǐn)_。亶父于是辭別了邠地的父老長者遷移到岐周,百姓們扶老攜幼跟隨他,終于在岐周建立了國家。由亶父這種志向意愿推論,經(jīng)過四代人的努力終于擁有了天下,這不是也相當(dāng)合時宜的事嗎?這也說明不將占有天下作為目的的人,就必定能治理好天下。霜雪雨露,它使萬物生長死亡,這些并不是上天有意而為,只是一種自然過程,而人民照樣尊重上天。操持日常事務(wù),主持執(zhí)行法令,管理百官民眾,這些是具體官員、有關(guān)部門做的事,君王并沒有做這些事,但人們還是尊崇君王。拓墾荒地、開辟耕地的是后稷,挖決黃河、疏導(dǎo)長江的是大禹,審理刑獄、裁決公正的是皋陶,但是有圣王之名的卻是堯帝。所以掌握道術(shù),以此來駕御天下的君王,他自己即使沒有才能,但一定能使有才能的人為他服務(wù)、使用;而沒有道術(shù)的人,技能就是再多也無濟(jì)于事。乘著筏船渡江,有條空船隨風(fēng)飄來,把筏船撞翻,這時筏上的人盡管惱怒萬分,但也沒法向人泄憤怒?,F(xiàn)在假設(shè)那空船上有人,這情況就不同了,筏上的人有的會喊那船上的人趕快撐開,避免相撞,有的會叫那船上的人往一邊靠,讓出河道來,如那船上的人毫無反應(yīng),這時筏上的人必定會罵出難聽的話來。這前一種情況無處發(fā)怒,后一種情況發(fā)怒謾罵,這是因為前一種情況是空船,后一種情況是船上有人。那么現(xiàn)在設(shè)想人如果虛無縹緲地在世上遨游,又有誰能詆毀他?
放棄道而依靠智慧那是危險的,拋棄術(shù)數(shù)而單憑才能是會窘迫的;所以,只有因欲念多而滅亡的,沒有因無欲而危險的;只有以欲治國而亂天下的,沒有因守常道而亡天下的。因此,智慧不足以免除禍患,愚蠢倒不足以致使失去安寧。持守本分,遵循事理,失去了不憂慮,得到了不興奮。所以成功并不是所要做的,獲得并不是所追求的,收入的只是接受而不是索取,付出的只是施授而不求回予;萬物因春天而生長,隨秋天而死亡,所生育的萬物不因此而感激春天的恩德,所死亡的萬物不因此而怨恨秋天的刑殺,這就接近“道”了。
圣人不做那些能讓人非議的事,但不憎恨他人對自己的非議;修養(yǎng)值得贊譽(yù)的品德,但不要求他人對自己的贊譽(yù);他不能使禍不來到,但相信自己是不會去惹禍的;他不能使福必定會降臨,但相信自己也不至于會排斥降臨的福。災(zāi)禍的產(chǎn)生,不是他招惹產(chǎn)生的,所以陷入困境也不憂慮;幸福的降臨,不是他刻意追求得到的,所以即使順利、顯達(dá)也不自傲。知道禍福的臨界不在于本人,所以能悠閑自在快樂生活,無所作為地處置各種事情。圣人是守著自己所擁有的東西,而正去追求他尚未得到的東西。如果去追求尚未得到的那一份,就有可能連原有的那一份也會失去;保持著已有的一份,那么所希望的東西自然會來到。所以用兵打仗就是這樣,先做出不能打贏的樣子,以等待可戰(zhàn)勝敵人的機(jī)會;治國也是這樣,首先要做出不想奪取他國的姿態(tài),然后等待敵國可被奪取的機(jī)會。舜在歷山修養(yǎng)德行,天下所有的人都被他感化歸順,周文王在岐周修養(yǎng)德行,天下風(fēng)氣隨之被他改變。如果舜只顧追求天下的利益而忘掉修養(yǎng)德性,那么連他自身都難以保住,哪還會有尺寸的地盤可占有!所以,當(dāng)天下未必不亂時而去人為治理,必定是危險的;當(dāng)品行還招非議時而急于去追求名聲,一定是要受到挫折的。什么是“?!?,沒有禍就是最大的幸福;什么是“利”,不喪失既得的利益就是最大的利?!坝袨椤边@個東西,常常導(dǎo)致不是有益而是有損,不是成功而是毀壞,不是有利而是有害,都充滿著危險,如果按“有為”去做的人也會危亡。所以秦穆公戰(zhàn)勝西戎但卻在崤山敗于晉軍之手,楚昭王戰(zhàn)勝中原諸國卻在栢莒被吳國打敗。因此“道”是不能用來規(guī)勸那些追逐名利者的,而倒可以安寧那些想避害躲禍者的。所以,應(yīng)當(dāng)是崇尚無禍而不是崇尚有福;應(yīng)當(dāng)是崇尚無罪而不是崇尚有功。
圣人沒有思慮,沒有儲備。對到來的他不迎接,對離開的他不送別。人們處東南西北,而他卻獨(dú)個站在中央。所以他能在大家都曲膝的環(huán)境之中不喪失他的正直;他能在大家都隨流的趨勢之下不偏離他的立足點(diǎn)。所以不有意顯美為善,不有意掩避丑陋,只是遵循著天道自然;他不首先創(chuàng)造,不獨(dú)斷專行,只是遵循自然之理;他不預(yù)先策劃,不錯失時機(jī),與自然天道和合;不求獲得,不辭讓幸福,只是順從自然法則。他不追求自己所沒有的,也不失去自己所擁有的,使內(nèi)沒有意外的禍害,外沒有意外的福利。禍福都不產(chǎn)生,哪會有人來傷害你!行善事則引起人們的注意,做壞事則引起人們的非議;在人們的注意中必定會有責(zé)備的言論,而人們的非議一多必定會產(chǎn)生禍患。所以道術(shù)是不能用來進(jìn)取求得功名的,而只可以用來隱退修身的;不能用來獲取利益的,而只能憑它來避害的。所以圣人是不用品行去求功名的,不靠智慧去獲取贊譽(yù)的;他是遵隨自然,不加干預(yù)。思慮不勝術(shù)數(shù),行為不勝“德”,行事不勝“道”。做事有不成功的,追求有得不到的。有了走投無路的時候,而“道”無處不通,與“道”爭抗?fàn)巹t兇險。所以《詩經(jīng)》上說“無知無覺,順隨天的法則”。有智慧而無所作為,與無智慧的人“道”相同;有才能而無所作為,與無才能的人“德”一樣。這樣的“智者”,呼喊他他才過來,這時才被人家覺得他在活動;這樣的“能人”,指使他他才來到,這時才被人家覺得他在行動。有智慧就像無智慧,有能耐好像無能耐,“道”理就是這樣。所以盡管功蓋天下,卻從不夸耀自己的美德;恩澤傳及后代,卻從不擁有名聲。所以是“道”的理通達(dá)了,人為做作的事就滅絕了。
名聲與“道”不能同時彰顯,人如愛名聲,這“道”就不被重視;“道”戰(zhàn)勝人的欲望,這“名聲”就消失。“道”與名聲競相爭長,人如顯身揚(yáng)名,這“道”就被止息。所以人名彰顯,“道”就止息,這樣離危險也就不遠(yuǎn)了。因此,世上到處張揚(yáng)名聲的時候,也就是“道”衰敗之日將到來。想要獲取名聲的人,就一定要去做善事,而一做善事也就必定會生出事端來,事端一旦滋生,就會放棄公道而遷就私情,背理而自私。想通過做善事來獲取贊譽(yù),想通過表現(xiàn)賢能來樹立名聲,這樣辦事中因滲透了私心就不會遵循事理,急于表現(xiàn)自我而不待時機(jī)成熟。因為辦事不遵循事理,被人指責(zé)就會多起來;急于表現(xiàn)自我而不待時機(jī)成熟就會徒勞無功。指責(zé)多而功勞少,沒有辦法解決,于是就任意亂來以求得成功。但以亂來而取得的成功,也不足以改變所遭受的責(zé)難和非議;如果亂來而使事情沒有成功,那就會使自己身敗名裂。所以要謹(jǐn)慎地對待行善和謹(jǐn)慎地對待行惡,如能明白這點(diǎn),就離“道”不遠(yuǎn)了。
天下并不是沒有誠實的人,但面臨分配錢財、貨物時就一定要用籌碼來確定份額,因為人們總認(rèn)為人心公平總不如無心客觀的籌碼來得公平。天下并不是沒有廉潔的人,但看管重寶的人總將門窗關(guān)好,并加上密封條,因為人們總認(rèn)為人不管怎樣廉潔總不如原本就沒有物欲的門窗封條來得廉潔。別人如指出這人就毛病,這人就會怨恨人家,但鏡子如能清楚地照出這人的毛病,這人就會認(rèn)為這鏡子是一面好鏡子。人如果在和外物接觸時能像對待鏡子的態(tài)度一樣不摻雜一絲一毫的私心成見,那就能免卻很多麻煩。公孫龍善于辯說而擾亂了名實關(guān)系,鄧析辯說乖巧而搞亂了法律問題,蘇秦善于游說而喪身。所以遵循“道”,那么就不會張揚(yáng)特長;遵循“理”,那么巧詐就不會顯示。所以,用巧詐來斗力的,常常是始于善、終于惡;以智慧來治國的,常常是始于治、終于亂。讓水往低處流,你不用干涉它,它就能做到。但要使水激揚(yáng)而往上噴涌,不用機(jī)械、巧妙的技術(shù)是做不到的。所以也說明一旦文采、花頭花腦的東西占上風(fēng),那么質(zhì)樸也就被掩蓋了;奸邪機(jī)巧被施用,那么正直也就被阻塞了。
德可以用來自我修養(yǎng),而不能用來使人暴虐;道可以用來治理自身,而不能用來使人昏亂。即使有做圣賢的資質(zhì),但如沒遇上殘暴動亂的世道,道與德也只能用來保全自身,而不能靠它們稱霸稱王。湯、武之所以能稱王天下,是因為碰上了桀、紂的殘暴。桀、紂不是因為湯、武的賢圣而殘暴的,湯、武倒是碰上了桀、紂的暴政才稱王的。所以即使是圣賢,也必須等待一定的機(jī)遇才行。機(jī)遇就是指遇到時機(jī)能把握它,這不是靠智能的追求所能做到的。君子修行而不謀求善名,施舍而不張揚(yáng)仁愛,所以做到士人行善而不知“善”是從哪里來的,民眾得到了利而不知“利”從何處出的,所以是“無為而自治”。反過來說,謀求善名就容易導(dǎo)致士人們爭奪名聲,知道“利”之本源就容易引起民眾間爭奪功勞;爭名奪利的風(fēng)氣一旦形成,就是有賢明的君王也是不容易治理好社會的。所以明白這種道理的君王大多是行善不留痕跡、施仁不留名聲。
對外交好以求得援助,事奉大國以求得安定,不如將國內(nèi)的事治理好以待時機(jī)到來。大凡侍奉別國,不是送去珍寶錢財,就是對人家低三下四。用珍寶錢財侍奉別國,就是將錢財耗盡也未必使人家的欲望得到滿足;低三下四、態(tài)度謙卑、好話說盡也未必能和別國建立友好關(guān)系;就是簽訂條約、立誓結(jié)盟,但說不定哪一天毀約撕盟。即使只拿出極少的錢財侍奉別國,但如果自身沒有可依賴的基礎(chǔ),也還是不足以保全自己的。如果放棄對外交結(jié)的策略,一心一意治理好國內(nèi)的事務(wù),充分利用土地資源和挖掘土地潛力,增加國家積累,勉勵人民不怕犧牲以鞏固城防,上下一心,君臣同一志向,團(tuán)結(jié)廣大民眾保衛(wèi)社稷國家,人民效死力也不離棄,那么想張揚(yáng)名譽(yù)的不必去討伐沒有罪過的國家,想獲得利益的不必去攻打難以取勝的對手,這才是保全國家的較好方式。
人民有了前進(jìn)的道路便會一齊走在這道路上,有了法規(guī)就會一同遵守。當(dāng)然單靠義理不能使人民牢固地團(tuán)結(jié)在一起,同樣單憑威勢也不能使人民緊密地集聚在一起,所以要設(shè)立君王來使民心統(tǒng)一。君王掌握“一”就能治理好天下,如沒有常規(guī)天下就大亂。君王治理國家之道,不是靠有所作為,而是靠無為。那么,什么是“無為”?即是聰明的人不借用權(quán)位來生事,勇武的人不憑靠權(quán)勢來施暴,仁慈的人不利用地位來施恩惠,這些可以稱為“無為”。做到這種“無為”,就算得到“一”。“一”是萬物的根本,所向無敵的法寶。大凡人的稟性是年輕時浮躁妄為,年壯時兇狠逞強(qiáng),而到年長就追求起私利錢財來。這可說人一生中是經(jīng)歷多次性格改變,又何況一個君主多次改更法令、一個國家多次更換君主呢!每人都是從自己的地位立場出發(fā)來表達(dá)自己的愛憎,這種愛憎觀因社會的錯綜復(fù)雜而變得五花八門,是難以一一理順清楚的,所以君王失去了“一”就會亂套,這種亂套比沒有君主時的混亂更厲害。因此,《詩經(jīng)》上這樣說:“不出差錯,不忘過去,按照老規(guī)矩行事。”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君王如果喜歡運(yùn)用智術(shù),就會違背時令而放任自我,拋棄道理而運(yùn)用心計。但實際上天下的事情廣博而人的智術(shù)淺薄,用淺薄的智術(shù)去應(yīng)對廣博的事情,是不可能做好事情的。只想依靠個人的智慧來辦事,失誤必定不少。所以“任智”、“崇智”,是死路一條。同樣崇尚勇武,就會輕視敵人而忽視防備,只憑自身力量而拒絕相互間的幫助。用一個人的力量去抵抗強(qiáng)大的敵人,不憑借眾人的力量而只憑自身力量,必定不能勝任。所以崇尚勇武,是一條危險的道路。喜歡施舍,但無一定的標(biāo)準(zhǔn),上面的分配沒有標(biāo)準(zhǔn),下面的奢望就沒有止境。如果多施舍而增加賦稅以充實國庫,這實際上是與百姓過不去。但如果是賦稅收得少,施舍卻又多,這國庫里的財錢數(shù)量就不足以開銷。所以喜歡施舍,是一種招致怨恨的做法。因此,仁、智、勇、力雖說是人的美好才能,但不足以治理天下。由此看來,賢能是不值得依靠利用的,而道術(shù)卻是可以遵循和發(fā)揚(yáng)廣大的。
圣人憑心處事,眾人以物欲行事。君子施行正氣,小人施行邪氣。內(nèi)心觀念符合本性,外在行為符合義理,遵循事理而行動,不受外物的牽累,這就叫“正氣”。熱衷于滋味、沉溺于聲色,喜怒無常,行動不考慮后果,這就叫“邪氣”。邪氣與正氣互相傷害,物欲與本性互相損傷,二者不可并立,一方樹立,另一方必廢棄,所以圣人是拋棄物欲而依順本性。眼睛喜看美色、耳朵喜聽音樂、嘴巴愛嘗美味,接觸這些東西就喜歡上它們,這就是不懂嗜欲的害處;貪吃暴食不利于身體安寧,聽淫聲不合于大道,看美色不利于天性。這口、耳、眼三種器官爭著接受物欲,而能制約它們的是義理,即“心”。割除毒瘡不是不痛,喝下有毒性的藥湯不是不苦,但是病人愿意忍受,這是因為對身體健康有幫助。渴了喝下生水也很痛快,餓了大吃一頓也很愜意,但是人們不這樣做,這是因為對身體健康沒有好處。以上四種情況,耳、目、鼻、口這些器官是不知取舍的,只有用“心”才能夠控制它們,讓它們適可而止,各得其所。由此看來,欲望不可任用,以物欲行事是不行的,這十分清楚地擺在我們面前。大凡調(diào)養(yǎng)身體保養(yǎng)天性,就要做到調(diào)節(jié)起居、適量飲食、平和喜怒、勞逸結(jié)合,讓這種養(yǎng)生之道始終落實貫徹,這樣邪氣就很難入侵到你的身體中來,哪像因擔(dān)心腫瘤產(chǎn)生、毒瘡發(fā)作而預(yù)防著那樣傷神費(fèi)心!那能夠盛下整頭牛的沸騰大鼎,蚊蠅是不敢靠近的;那昆侖美玉紋理精細(xì),塵埃是無法污損的。圣人丑不內(nèi)萌而心靈純潔、美不外致而心靈善美。所以祭祀只是為了思念親人而不是為了祈求神靈降福,宴請只是為了對賓客表達(dá)敬意而不是為了回報,唯有不汲汲追求才能夠得到想得到的東西。
處在尊貴地位的人,因為有公道而沒有私見,所以稱他為尊,而不稱為賢。擁有大地的人,因為遵循常規(guī)而不玩權(quán)謀,所以說他公平,而不說他聰明。對內(nèi)沒有殘暴的事情招來百姓的怨恨,對外不以賢能的行為招致諸侯的猜忌,上下禮節(jié)遵循而不偏離,想評說的人因為看不到想看到的形跡而無法評頭品足,這就叫做藏匿于無形之中。如果不是藏匿于無形之中,誰不能知道他的情況呢?夏商周三代君王所遵循的道路,就是因順。所以大禹疏導(dǎo)江河,是因順?biāo)裕缓箴⒎N植谷物,是因順地力;湯武平定暴亂,是因順時勢。所以天下可以得到但不是靠強(qiáng)力來奪取,霸王的地位可以接受但不可強(qiáng)求。任用智慧則容易導(dǎo)致與人爭訟,任用武力則容易導(dǎo)致與人競爭。不能使他人沒有智慧,但能使他人無法在你身上使用智慧;不能使他人不崇尚武力,但能使他人無法在你身上使用武力。這兩種情況崇尚的就是無形不現(xiàn)。所以君王的賢能不顯露則使諸侯不戒備;不賢的事情不顯露則使百姓怨恨無從產(chǎn)生。百姓不怨恨,那么民眾的力量你就可以利用、得到,諸侯不戒備,那么奪取天下的時勢就可以利用。事情是與眾人一起做的,功業(yè)是靠時勢運(yùn)用而生的,而圣人就要在這其中銷聲匿跡,看不出他參與了什么、做了什么。所以《老子》說“老虎用不上它的利爪,犀牛用不上它的尖角”。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鼓不藏身于聲,所以敲擊時會發(fā)出聲音;鏡不沒形于其中,所以外物照鏡時會映出影像。金鐘石磬可以發(fā)聲,但不叩擊它就不會鳴響;管簫可以發(fā)音,但不吹奏它就不會有樂音。圣人深藏不露,不做倡導(dǎo)的事,事物來到時才加以控制,外物降臨時才作出應(yīng)對。修飾外表會傷害內(nèi)質(zhì),放縱情感會傷害精神,表現(xiàn)文采會遮蔽質(zhì)樸。一刻都不忘掉表現(xiàn)賢能,這必定會困擾本性;走一百步路一直注意自己的步態(tài)儀容,這必定會勞累他的身體。所以羽毛翅翼美麗的飛鳥,因善飛而傷損它的骨??;枝葉繁茂的樹木,因枝葉消耗而損害它的根部,能夠兩全其美的,整個天下都難以找到。
天本有明,不憂慮百姓在黑暗中生活,而百姓也自會開門戶、鑿牖窗,從天上采光照亮房屋;地本有財,不憂慮百姓的貧窮,而百姓自會伐木砍草,從大地獲取財物豐富生活。得道的人就像山丘、巍然不動,而行路人將它作為目標(biāo)來攀登。這巍然不動的山丘只是自然而然地自給自足,它也不對人有過什么有意的施與,取用山丘財貨的人也不必以為受了山的恩德而要去回報它,所以這山能安寧長久。天地也是這樣不賜予,所以也就無剝奪;就像日月那樣無恩施,故也不招惹怨恨。喜歡施恩的必定多怨恨,喜歡施予的必定會剝奪。唯有在無為中隱匿自己蹤跡、順隨天地自然的人,才能理解這個道理而不愛名。名譽(yù)興盛起來這道就行不通,道行得通則人就無須名位。所以稱譽(yù)產(chǎn)生,這詆毀也就隨之而來;善行顯示,這惡恨也就跟著而至。利是害的開始,福是禍的先導(dǎo);唯有不追求利的人沒有害,唯有不追求福的人沒有禍。是諸侯卻要去謀求當(dāng)霸主,就會連諸侯都保不住;是霸主卻要想統(tǒng)治天下當(dāng)天子,就會連霸主的位子都保不牢。所以國家以保全自己為長久之計,稱王稱霸只是一種暫時的寄托;人生也以活命為長久之計,大貴大富只是一種暫時的寄托。能夠不因為擁有天下而傷害國家,能夠不因為擁有國家而傷害身體,這樣的人可以將天下托付給他。不懂“道”的人,放棄自己已擁有的,而去追求自己所沒有得到的,煞費(fèi)苦心玩弄智巧邪行,幸福來臨就高興,災(zāi)難臨頭就恐怖,策劃計謀弄得疲勞不堪,事務(wù)糾纏得智困慮苦,災(zāi)禍由此產(chǎn)生也終身不悔,一切是自作自受,卻反而埋怨人家。不是沾沾自喜,就是憂心忡忡,心里總是不平衡,行為沒有原則標(biāo)準(zhǔn),這就叫做“狂妄之徒”。
君主如果喜好仁慈,就會對無功者獎賞、將有罪者釋放;君主如果喜愛刑罰,就會廢棄有功者,誅殺無罪者。而沒有偏好的君主,如施行刑罰就沒有人怨恨,如施舍恩德就沒有人感戴;因為他效法水準(zhǔn),遵循墨繩,自身不參與事情本身;就像天地一樣,什么事物不被覆蓋和承載?所以將萬物融合起來使之平平和和是君主的職責(zé),制裁和誅殺罪犯是法律的功能。人如受懲罰而不表示怨恨遺憾,這就說明事情處理得合乎天道。道能占上風(fēng),這人間社會省卻不少麻煩事。圣人不穿奇異服裝,沒有怪異行為;他的服飾不引起眾人的議論,他的行為不引起眾人觀察,他的言論不引起眾人的評論;通達(dá)時不浮華,困窘時不沮喪,榮貴時不炫耀,隱逸時不困窘,超凡脫俗而不被人感到怪誕,儀容和普通人一樣。難以用名稱來命名他,就叫做“大通”。升階下堂的舉止,拱揖謙讓的禮節(jié),小跑疾走,盤繞周旋,都是不得已而去做的,并不是出于人的本性,內(nèi)心的情緒并不同這些舉止行為符合。做到這種不得已的事情,而且一定要這樣做的,哪里是特意這樣安排的?所以不得已而唱歌的人,是難以表露悲情的;不得已而跳舞的人,是不會努力展示優(yōu)美舞姿的。唱歌、跳舞不能表露悲情,展示優(yōu)美舞姿,都是由于內(nèi)心沒有真情。善于博弈的人,不一心想贏,他不擔(dān)心不會贏,只是平心定意,投箸落子符合心意,行走棋子遵循規(guī)則,雖然不一定最后勝利,但得到的籌碼一定不少。為什么呢?這是因為博弈的勝負(fù)取決于術(shù)數(shù)技藝,而不取決于人主觀愿望。同樣,善于賽馬的人,不貪求跑在最前邊,他也不害怕單獨(dú)落在最后,只是通過雙手調(diào)節(jié)快慢,駕御者的意圖和馬匹協(xié)調(diào),雖然不一定跑在最前面,但馬匹的能量被最大限度地調(diào)動起來了。為什么呢?這是因為跑馬領(lǐng)先,是在于技巧而不在于主觀愿望。因此,消除欲念這技術(shù)就能發(fā)揮出來,同樣拋棄智慧這道術(shù)就能確立起來。商人多方鉆營就會失敗、工匠技藝太繁就會困窘,這是因為他們心不專一。所以樹木粗大妨礙它的高度,水流闊廣影響它的深度。有智慧而沒有權(quán)術(shù),即使鉆營也不能通達(dá);有百種技藝而沒有純一之道,即使獲得了也不能持守。所以《詩經(jīng)》上說:“賢人君子,他們的儀態(tài)總是一定不變的。儀態(tài)不變,因此誠心堅定不渝?!本拥恼\心大概就是這樣專一堅定的。
舜只需彈奏五弦琴吟誦《南風(fēng)》詩歌,就能治理好天下了;周公則進(jìn)餐時還要忙于政務(wù),鐘鼓懸掛著不解下來,辛勤地輔佐成王平定天下。平民百姓一家子守著百畝土地,沒有空暇時間,也無法擺脫賴以生存的土地。而君王一人執(zhí)掌天下,時間還有剩余,政事不夠他處理,因為他將事情分派給百官去辦了。處于尊位的君王就像尸主,處在官位上的百官就像祝宰。尸主雖然會扎芻狗燒豬,但他不去做這些歸他人的事,即使不會做這些事也沒有什么損失;俎豆擺放順序、黍稷上供先后,尸主盡管知道也不去指指點(diǎn)點(diǎn),即使不懂這些規(guī)矩也沒有什么影響。但一定要做到,不懂“?!钡娜耍荒茏屗麚?dān)任祝者,但并不妨害他做尸主;不會駕車的人,不能讓他擔(dān)任御手,但并不影響他處于主位。所以地位越尊貴就越安逸,身份越高雜事越少。這就像彈琴,小弦雖然音調(diào)急迫,而大弦聲音一定舒緩。
無為是道的本體;處后是道的功能。無為駕馭有為,叫做“術(shù)”;處后制約占先,叫做“數(shù)”。效仿“術(shù)”就強(qiáng)大,審察“數(shù)”就安寧?,F(xiàn)在將卞氏之璧給人,不能接受這一點(diǎn)的,是先得到它的人;尋求才得到它,雖然埋怨卻不反悔,是最后得到它的人。三個人住在一起,其中兩人為事爭吵起來。爭吵雙方都認(rèn)為自己正確,聽不進(jìn)對方的話。另外一人雖然愚鈍,也一定會從旁判定誰是誰非,這不是因為他聰明,而是因為他沒有卷入這其中的爭吵。同樣,兩人斗毆,另一瘦弱者站在旁邊,如果他幫其中的這個人忙,這個人就必定會獲勝;如果他將兩人中的一人拉開,這場相打就此平息。參加斗毆的雙方都十分強(qiáng)壯,但卻都受這一瘦弱者制約,不是因為瘦弱者驍勇,而是因為瘦弱者本身沒有參與這場相打斗毆。由此看來,后來的制約著居先的,文靜的勝過躁動的,這是一種規(guī)律。背道棄數(shù)而寄希望于偶然,改變常規(guī)更易舊俗,憑小聰明來碰運(yùn)氣機(jī)會,有了過失就責(zé)難自己,僥幸碰中機(jī)會就認(rèn)為是掌握了時機(jī),行動愚昧且又荒謬更改,一輩子都不醒悟:這就叫做“狂妄”。有了災(zāi)禍就屈服,有了一點(diǎn)福就自滿,有了過失就追悔,有了功勞就驕傲,始終不知返回心意,這就叫做“狂人”。
圓陣符合圓規(guī),方陣符合方矩。行軍排成獸陣,站立形成列隊,這樣可以率領(lǐng)少量人馬而不能統(tǒng)率千軍萬馬。蓼菜長成行,瓶甌有底座,量粟而舂,數(shù)米而炊,這樣的人可以管家務(wù)而不能治理國家。洗凈杯盤進(jìn)食,洗好爵來飲酒,洗滌干凈以后侍候長輩用飯,這樣的人可以在家贍養(yǎng)長者,但不能管理三軍的伙食。不平易不能辦大事,不簡約不能聚合眾人。大型的音樂必定平易,重大的禮儀必定簡略。平易簡約能成天地。大型音樂平易而沒有怨傷,重大禮儀簡略而不受責(zé)難,四海之內(nèi)都能統(tǒng)領(lǐng),所以這樣的人能成為天子皇帝。
心里有憂愁的人,即使有安適的床榻松軟的墊席也不能讓他安睡;即使有菰米飯牛羊肉吃也不能使他感到甘甜;即使有琴瑟竽的吹奏也不能使他快樂。而一旦內(nèi)心的憂愁消除,就吃得香甜、睡得安穩(wěn)、住得舒適、玩得快樂了。由此看來,活著有它的樂趣,死去有它的哀傷。現(xiàn)在有些人致力于增加人本性所不樂意的東西,而損害了本性快樂的東西,因此即使富有得擁有天下,尊貴到做了天子,但還是免不了成為悲哀的人。
大凡人的天性,喜歡恬愉而討厭憂慮,喜歡安逸而討厭辛勞。內(nèi)心始終保持無欲,可稱為恬愉;身體保持無事,可稱為安逸。身心處于恬愉舒適之中,身體處于安逸閑適之中,等待天命的安排,內(nèi)心自尋快樂,不著急身外的瑣事,雖天下之大也不足以變易他的生活模式,日月隱藏也不能干擾他的生活態(tài)度。所以雖然低賤但他覺得尊貴,雖然貧寒他覺得富足。大道無形象,大仁無偏愛,大辯無聲音,大廉無貪心,大勇無矜夸,這五者被保存下來,就差不多接近正道了。
軍令多變或不統(tǒng)一就會導(dǎo)致部隊混亂,酒令太多或混亂就會導(dǎo)致酒席吵鬧發(fā)生爭執(zhí)。部隊混亂就容易臨陣敗逃或投降,酒席吵鬧發(fā)生爭執(zhí)就容易互相傷害。所以事情常常是開頭美好,最終卻變得丑鄙;事情常常是開頭快樂,最后以不高興收場。簡簡單單的事,最終變得繁瑣不堪?,F(xiàn)在有人準(zhǔn)備好美酒佳肴宴請賓客,以卑恭的態(tài)度和委婉的言辭接待客人,想以此來交結(jié)朋友歡聚一場,但在飲酒過程中卻以飲酒多少而發(fā)生了爭執(zhí),并打斗起來造成傷害,為此雙方族人結(jié)下仇怨、變成仇人,出現(xiàn)了原本不想見到的局面,這就是酗酒在壞事?!对姟返钠钤谟诤髞淼男捌В稑贰返氖д`在于后來的怨刺,禮的偏差在于后來的苛責(zé)。徵音中并不是沒有羽音摻雜,羽音里也并不是沒有徵音摻雜,五音中沒有哪種聲音不摻雜,但仍然以“徵”、“羽”等等來給五音定名,因為五音分別以本音調(diào)為本體來確定的。所以仁義智勇四種品質(zhì),圣人都具備,然而對具體某個圣人用一種名號命名,是針對他身上的那種品質(zhì)特別突出而言的。陽氣在東北方產(chǎn)生,到西南方消失;陰氣在西南方形成,到東北方衰弱。陰氣和陽氣在產(chǎn)生之初都是協(xié)調(diào)和適的,又非常相似的。它們隨著時間的變化而各自增長本身的成分,以至漸漸拉大它們的差距,或者陽氣極盛時熱得沙石烤焦,或者陰氣極盛時冷得河水結(jié)冰。因此圣人是謹(jǐn)慎地對待事物量的積累。河水發(fā)源于高山而最終流注大海,莊稼生長于田野而最終收入糧庫,這就是看到它們的開始便知道它們的歸宿了。祭祀時,崇尚草編的席墊、裝在樽中的玄酒、放在俎上的生魚、盛在盤中的肉汁,這些物品是既不賞心悅目,也不合人胃口,但先王們就是看重它們,這是因為先王們重視的是祭祀之根本而不看重一些枝末的東西。圣人與外界事物打交道,在千變?nèi)f化的環(huán)境中,圣人一定掌握著能應(yīng)付千變?nèi)f化的不變之道。那寒與暖正相反,當(dāng)大寒凍裂大地滴水成冰的時候,燃燒著的火卻不因此降低它的熱度;當(dāng)大暑高溫?zé)岬媚苁菇饘偃刍臅r候,燃燒著的火卻也不因此增加它的熱度。寒暑的變化對火本身沒有影響,這是因為火有它自己的特質(zhì)。
圣人常處后而不爭先,常應(yīng)和而不倡導(dǎo);既不前進(jìn)追求,也不退后謙讓。跟隨時間三年,時去我走;離開時間三年,時在我后。沒有離開也沒有趨就,居中站于應(yīng)處的地位。天道沒有偏心私情,它只幫助有德之人。有道之人,不失時機(jī)地去幫助他人;無道之人,喪失時機(jī)被人剝奪。自身正直而等待天命,時機(jī)來到不能迎上去而違逆它;攔截時機(jī)而強(qiáng)求合時;時機(jī)離去不能追上去而拉住它。所以一般不說我無所作為天下離我這么遠(yuǎn),也不說我不想得天下天下不會落在我手里。古代那些會保存自我的人,樂于道德而忘卻貧賤,所以名譽(yù)不能改變他的志向。樂于道體而忘掉貧寒,所以利益不能改變他的心性。名利就是充斥天下,都不足以牽動他的心,所以清廉而能快樂,虛靜而能知足。所以這樣修心養(yǎng)性的人,可以和他談?wù)摰荔w的。從自身現(xiàn)在往上推算到上古時代,時間是夠久遠(yuǎn)的了;又從自身死后往下推算世界,無窮無盡也夠遙遠(yuǎn)的了。以一個幾十年倉猝的一生,去憂慮天下的治亂,就像擔(dān)心黃河水會減少、以淚水去增加它的水量一樣。神龜壽長三千年而蜉蝣不過活三天,以短命蜉蝣去替神龜養(yǎng)生條件擔(dān)憂,這一定會引起人們的嘲笑。所以不必要憂慮天下的治和亂,只以自身頤養(yǎng)為樂事就夠了;如能這樣,便可與他談?wù)摰荔w了。君子行善,不一定能使福必到;君子不做壞事,也不一定能使禍不降臨。福的到來,不是靠自己追求的,所以得到幸福也不夸耀自己的功勞;禍的降臨,不是自己招惹的,所以遭受不幸也不后悔自己的行表。內(nèi)在的心性修養(yǎng)遵循一定的準(zhǔn)則,如橫禍降臨,那就是天意了,不是人為的。所以應(yīng)時常內(nèi)心靜漠恬淡,不要因外物牽累對德的修養(yǎng);做到狗吠而不驚,對自己純真的性情充分相信。所以懂得道的人不迷惑,知曉命運(yùn)的人不憂慮。萬乘大國的君主死后,人們將他的尸骸埋在曠野地里,而在廟堂上祭祀他的神靈,這是因為精神比形體貴重。所以精神處于制約地位,形體就服從精神,如形體制約精神,精神就會耗盡。聰明雖然管用,但還必須返歸到精神上來,達(dá)到這種虛靜中和境界的叫做“太沖”。
參考資料:
1、佚名.新法家.http://www.xinfajia.net/482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