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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俗訓

劉安及門客 撰Ctrl+D 收藏本站

原文

  率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性失然后貴仁,道失然后貴義。是故仁 義立而道德遷矣,禮樂飾則純樸散矣,是非形則百姓眩矣,珠玉尊則天下爭矣。 凡此四者,衰世之造也,末世之用也。

  夫禮者,所以別尊卑,異貴賤;義者,所以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 友之際也。今世之為禮者,恭敬而忮;為義者,布施而德。君臣以相非,骨肉以 生怨,則失禮義之本也。故構而多責。夫水積則生相食之魚,圭積則生自肉之獸, 禮義飾則生偽匿之本。夫吹灰而欲無瞇,涉水而欲無濡,不可得也。古者,民童 蒙不知東西,貌不羨乎情,而言不溢乎行。其衣致暖而無文,其兵戈銖而無刃, 其歌樂而無轉,其哭哀而無聲。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無所施其美,亦不求得。 親戚不相毀譽,朋友不相怨德。及至禮義之生,貨財之貴,而詐偽萌興,非譽相 紛,怨德并行。于是乃有曾參、孝己之美,而生盜跖、莊喬之邪。故有大路龍 旌,羽蓋垂,結駟連騎,則必有穿窬拊楗,抽箕逾備之奸;有詭文繁繡,弱纟 易羅紈,必有菅ハ此,短褐不完者。故高下之相傾也,短修之相形也,亦明 矣。夫蝦蟆為鶉,水蠆為?19?20,皆生非其類,唯圣人知其化。夫胡人見? 不知其可以為布也;越人見毳,不知其可以為旃也。故不通于物者,難與言化。 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見。太公問周公曰:“何以治魯?”周公曰:“尊尊 親親。”太公曰:“魯從此弱矣。”周公問太公曰:“何以治齊?”太公曰:“ 舉賢而上功?!敝芄唬骸昂笫辣赜薪贇⒅!逼浜?,齊日以大,至于霸,二 十四世而田氏代之;魯日以削,至三十二世而亡。故《易》曰:“履霜,堅冰至。 ”圣人之見終始微言。故糟丘生乎象著,炮烙生乎熱斗。子路扌登溺而受牛謝。 孔子曰:“魯國必好救人于患?!弊于M贖人,而不受金于府,孔子曰:“魯國不 復贖人矣?!弊勇肥芏鴦竦?,子贛讓而止善。孔子之明,以小知大,以近知遠, 通于論者也。

  由此觀之,廉有所在,而不可公行也。故行齊于俗,可隨也;事周于能,易 為也。矜?zhèn)我曰笫?,伉行以違眾,圣人不以為民俗。廣廈闊屋,連闥通房,人之 所安也;鳥入之而憂。高山險阻,深林叢薄,虎豹之所樂也;人入之而畏。川谷 通原,積水重泉,黿鼉之所便也;人入之而死。咸池、承云,九韶、六英,人之 所樂也;鳥獸聞之而驚。深溪峭岸,峻木尋枝,猿之所樂也;人上之而栗。形 殊性詭,所以為樂者,乃所以為哀;所以為安者,乃所以為危也。乃至天地之所 覆載,日月之所昭讠忌,使各便其性,安其居,處其宜,為其能。故愚者有所修, 智者有所不足。柱不可以摘齒,筐不可以持屋,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 鉛不可以為刀,銅不可以為弩,鐵不可以為舟,木不可以為釜。各用之于其所適, 施之于其所宜,即萬物一齊,而無由相過。夫明鏡便于照形,其于以函食,不如 簞;犧牛粹毛,宜于廟牲,其于以致雨,不若黑戾。

  由此觀之,物無貴賤。因其所貴而貴之,物無不貴也;因其所賤而賤之,物 無不賤也。夫玉璞不厭厚,角<角喬>不厭薄,漆不厭黑,粉不厭白。此四者相反 也,所急則均,其用一也。今之裘與蓑,孰急?見雨則裘不用,升堂則蓑不御, 此代為常者也。譬若舟、車、、肆、窮廬,故有所宜也。故老子曰“不上賢” 者,言不致魚于木,沉鳥于淵。故堯之治天下也,舜為司徒,契為司馬,禹為司 空,后稷為大田師,奚仲為工。其導萬民也,水處者漁,山處者木,谷處者牧, 陸處者農(nóng)。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澤皋織網(wǎng),陵阪耕田, 得以所有易所無,以所工易所拙。是故離叛者寡,而聽從者眾。譬若播棋丸于地, 員者走澤,方者處高,各從其所安,夫有何上下焉?若風之遇簫,忽然感之,各 以清濁應矣。夫猿得茂木,不舍而穴,犭亙犭各得垂防,弗去而緣。物莫避 其所利,而就其所害。是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而足跡不接諸侯之境,車 軌不結千里之外者,皆各得其所安。

  故亂國若盛,治國若虛,亡國若不足,存國若有余。虛者,非無人也,皆守 其職也;盛者,非多人也,皆徼于末也;有余者,非多財也,欲節(jié)事寡也;不足 者,非無貨也,民躁而費多也。故先王之法籍,非所作也,其所因也。其禁誅, 非所為也,其所守也。凡以物治物者不以物,以睦;治睦者不以睦,以人;治人 者不以人,以君;治君者不以君,以欲;治欲者不以欲,以性;治性者不于性, 以德;治德者不以德,以道。原人之性,蕪不得清明者,物或果之也。羌、 氐、翟,嬰兒生皆同聲,及其長也,雖重象狄是,不能通其言,教俗殊也。 今三月嬰兒,生而徙國,則不能知其故俗。由此觀之,衣服禮俗者,非人之性也, 所受于外也。

  夫竹之性浮,殘以為牒,束而投之水則沉,失其體也;金之性沉,托之于舟 上則浮,勢有所支也。夫素之質(zhì)白,染之以涅則黑;縑之性黃,染之以丹則赤。 人之性無邪,久湛于俗則易,易而忘本,合于若性。故日月欲明,浮云蓋之,河 水欲清,沙石氵歲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惟圣人能遺物而反己。夫乘舟而惑 者,不知東西,見斗極則寤矣。夫性,亦人之斗極也。有以自見也,則不失物之 情;無以自見,則動而惑營。譬若隴西之游,愈躁愈沉。孔子謂顏回曰:“吾服 汝也忘,而汝服于我也亦忘。雖然,汝雖忘乎吾,猶有不忘者存?!笨鬃又浔?也。夫縱欲而失性,動未嘗正也,以治身則危,以治國則亂,以入軍則破。是故 不聞道者,無以反性。故古之圣王,能得諸己,故令行禁止,名傳后世,德施四 海。是故凡將舉事,必先平意清神;神清意平,物乃可正。若璽之抑埴,正與之 正,傾與之傾。故堯之舉舜也,決之于目;桓公之取甯戚也,斷之于耳而已矣。 為是釋術數(shù)而任耳目,其亂必甚矣。

  夫耳目之可以斷也,反情性也;聽失于誹譽,而目淫于采色,而欲得事正, 則難矣。夫載哀者聞歌聲而泣,載樂者見哭者而笑。哀可樂者,笑可哀者,載使 然也。是故貴虛。故水激則波興,氣亂則智昏;智昏不可以為政,波水不可以為 平。故圣王執(zhí)一而勿失,萬物之情既矣,四夷九州服矣。夫一者至貴,無適于天 下,圣人托于無適,故民命系矣。為仁者必以哀樂論之,為義者必以取予明之。 目所見不過十里,而欲遍照海內(nèi)之民,哀樂弗能給也。無天下之委財,而欲遍瞻 萬民,利不能足也。且喜怒哀樂,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發(fā)于口,涕之出于目, 此皆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譬若水之下流,煙之上尋也。夫有孰推之者!故強哭 者雖病不哀。強親者雖笑不和。情發(fā)于中而聲應于外,故厘負羈之壺餐,愈于晉 獻公之垂棘;趙宣孟之束脯,賢于智伯之大鐘。故禮豐不足以效愛,而誠心可以 懷遠。故公西華之養(yǎng)親也,若與朋友處;曾參之養(yǎng)親也,若事嚴主烈君;其于養(yǎng), 一也。故胡人彈骨,越人契臂,中國歃血也。所由各異,其于信,一也。三苗ヮ 首,羌人括領,中國冠笄,越人贊刂<髟前>,其于服,一也。帝顓頊之法,婦人 不辟男子于路者,拂之于四達之衢。今之國都,男女切,肩摩于道,其于俗,一 也。故四夷之禮不同,皆尊其主而愛其親,敬其兄;獫狁之俗相反,皆慈其子而 嚴其上。夫鳥飛成行,獸處成群,有孰教之!故魯國服儒者之禮,行孔子之術。 地削名卑,不能親近來遠。越王勾踐贊刂發(fā)文身,無皮弁笏之服,拘罷拒折之 容,然而勝夫差于五湖,南面而霸天下,泗上十二諸侯皆率九夷以朝。胡、貉、 匈奴之國,縱體拖發(fā),箕倨反言,而國不亡者,未必無禮也。楚莊王裾衣博袍, 令行乎天下,遂霸諸侯。晉文君大布之衣,<爿羊>羊之裘,韋以帶劍,威立于海 內(nèi)。豈必鄒、魯之禮之謂禮乎!

  是故入其國者從其俗,入其家者避其諱,不犯禁而入,不忤逆而進,雖之夷 狄徒倮之國,結軌乎遠方之外,而無所困矣。禮者,實之文也;仁者,恩之效也。 故禮因人情而為之節(jié)文,而仁發(fā)忄并以見容。禮不過實,仁不溢恩也,治世之道 也。夫三年之喪,是強人所不及也,而以偽輔情也。三月之服,是絕哀而迫切之 性也。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終始,而務以行相反之制,五纟衰之服,悲哀抱于情, 葬稱于養(yǎng),不強人之所不能為,不絕人之所能已,度量不失于適,誹譽無所由 生。古者非不知繁升降還之禮也,蹀采齊、肆夏之容也,以為曠日煩民而無所 用,故制禮足以佐實喻意而已矣。古者非不能陳鐘鼓,盛管簫,揚干戚,奮羽旄, 以為費財亂政,制樂足以合歡宣意而已,喜不羨于音。非不能竭國麋民,虛府殫 財,含珠鱗施,綸組節(jié)束,追送死也,以為窮民絕業(yè)而無益于槁骨腐肉也,故葬 足以收斂蓋藏而已。昔舜葬蒼梧,市不變其肆;禹葬會稽之山,農(nóng)不易其畝。 明乎生死之分,通乎侈侈儉之適者也。

  亂國則不然,言與行相悖,情與貌相反,禮飾以煩,樂優(yōu)以淫,崇死以害生, 久喪以招行,是以風俗濁于世,而誹譽萌于朝。是故圣人廢而不用也。義者,循 理而行宜也;禮者,體情制文者也。義者宜也,禮者體也。昔有扈氏為義而亡, 知義而不知宜也;魯治禮而削,知禮而不知體也。有虞氏之祀,其社用土,禮中 ニ,葬成畝,其樂咸池、承云、九韶,其服尚黃;夏后氏其社用松,祀戶,葬< 爿嗇>置た,其樂夏龠、九成、六佾、六列、六英,其服尚青;殷人之禮, 其社 用石,祀門,葬樹松,其樂大、晨露,其服尚白;周人之禮,其社用栗,祀灶, 葬樹柏,其樂大武、三象、棘下,其服尚赤。禮樂相詭,服制相反,然而皆不失 親疏之恩,上下之倫。今握一君之法籍,以非傳代之俗,譬由柱而調(diào)瑟也。故 明主制禮義而為衣,分節(jié)行而為帶。衣足以覆形,從典墳,虛循撓,便身體,適 行步,不務于奇麗之容,隅眥之削;帶足以結紐收衽,束牢連固,不亟于為文句 疏短之奚。故制禮義,行至德,而不拘于儒、墨。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 自見而已;所謂聰者,非謂聞彼也,自聞而已;所謂達者,非謂知彼也,自知而 已。是故身者,道之所托,身得則道得矣。道之得也,以視則明,以聽則聰,以言 則公,以行則從。故圣人裁財制物也,猶工匠之斫削鑿枘也,宰庖之切割分別也。 曲得其宜而不折傷。拙工則不然,大則塞而不入,小則窕而不周。動于心,枝于 手,而愈丑。夫圣人之斫削物也,剖之判之,離之散之;已淫已失,復揆以一; 既出其根,復歸其門;已雕已琢,還反于樸。合而為道德,離而為儀表。其轉入 玄冥,其散應無形。禮儀節(jié)行,又何以窮至治之本哉?世之明事者,多離道德之 本,曰:“禮義足以治天下?!贝宋纯膳c言術也。

  所謂禮義者,五帝三王之法籍風俗,一世之跡也。譬若芻狗土龍之始成,文 以青黃,絹以綺繡,纏以朱絲,尸祝衤勻ㄚ,大夫端冕,以送迎之。及其已用之 后,則壤土草薊而已。夫有孰貴之!故當舜之時,有苗不服,于是舜修政偃兵, 執(zhí)干戚而舞之。禹之時,天下大雨,禹令民聚土積薪,擇丘陵而處之。武王伐紂, 載尸而行,海內(nèi)未定,故不為三所之喪始。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 暮葬。此皆圣人之所以應時耦變,見形而施宜者也。今之修干戚而笑插,知三 年非一日,是從牛非馬,以徵笑羽也。以此應化,無以異于彈一弦而會棘下。夫 以一世之變,欲以耦化應時,譬猶冬被葛而夏被裘。夫一儀不可以百發(fā),一衣不 可以出歲。儀必應乎高下,衣必遷乎寒暑。是故世異則事變,時移則俗易。故圣 人論世而立法,隨時而舉事。尚古之王,封于泰山,禪于梁父。七十余圣,法度 不同,非務相反也,時事異也。

  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為法。所以為法者,與化推移者也。夫能 與化推移為人者,至貴在焉爾。故狐梁之歌可隨也,其所以歌者,不可為也;圣 人之法可觀也,其所以作法,不可原也;辯士之言可聽也,其所以言,不可形也; 淳均之劍不可愛也,而歐冶之巧可貴也。今夫王喬、赤誦子,吹嘔呼吸,吐故內(nèi) 新,遺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眇,上通云天。今欲學其道,不得其養(yǎng)氣處神, 而放其一吐一吸,時詘時伸,其不能乘云升假,亦明矣。五帝三王,輕天下,細 萬物,齊死生,同變化,抱大圣之心,以鏡萬物之情,上與神明為友,下與造化 為人。今欲學其道,不得其清明玄圣,而守其法籍憲令,不能為治,亦明矣。故 曰:“得十利劍,不若得歐冶之巧;得百走馬,不若得伯樂之數(shù)?!睒阒链笳邿o 形狀,道至妙者無度量。故天之圓也不得規(guī),地之方也不得矩,往古來今謂之宙, 四方上下謂之宇,道在其間,而莫知其所。故其見不遠者,不可與語大;其智不 閎者,不可與論至。昔者馮夷得道,以潛大川;鉗且得道,以處昆侖。扁鵲以治 病,造父以御馬;羿以之射,亻垂以之斫。所為者各異,而所道者一也。夫稟道 以通物者,無以相非也。譬若同陂而溉田,其受水均也。今屠牛而烹其肉,或以 為酸,或以為甘,煎熬燎炙,齊味萬方,其本一牛之體。伐便冉豫章而剖梨 之,或為棺槨,或為柱梁,披斷撥遂,所用萬方,然一木之樸也。故百家之言, 指奏相反,其合道一體也。譬若絲、竹、金、石之會樂同也,其曲家異而不失于 體;伯樂、韓風、秦牙、管青,所相各異,其知馬一也。故三皇五帝,法籍殊方, 其得民心均也。故湯入夏而用其法,武王入殷而行其禮,桀、紂之所以亡 , 而 湯、武之所以為治。

  故剞劂銷鋸陳,非良工不能以制木;爐橐垂坊設,非巧冶不能以治金。屠 牛吐一朝解九牛,而刀可以剃毛;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刀如新剖硎。何則?游乎 眾虛之間。若夫規(guī)矩鉤繩者,此巧之具也,而非所以巧也。故瑟無弦,雖師文不 能以成曲;徒弦,則不能悲。故弦,悲之具也;而非所以為悲也。若夫工匠之為 連钅幾、運開,陰閉、眩錯,入于冥冥之眇,神調(diào)之極,游乎心手眾虛之間,而 莫與物為際者,父不能以教子。瞽師之放意相物,寫神愈舞,而形乎弦者,兄不 能以喻弟。今夫為平者準也,為直者繩也。若夫不在于繩準之中,可以平直者, 此不共之術也。故叩宮而宮應,彈角而角動,此同音之相應也。其于五音無所比, 而二十五弦皆應,此不傳之道也。故蕭條者,形之君;而寂寞者,音之主也。 天下是非無所定,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所謂是與非各異,皆自是而 非人。由此觀之,事有合于己者,而未始有是也;有忤于心者,而未始有非也。 故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于己者也;去非者,非批邪施也,去忤于心者也。 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至是之是無非,至非之非 無是,此真是非也。若夫是于此而非于彼,非于此而是于彼者,此之謂一是一非 也。此一是非,隅曲也;夫一是非,宇宙也。今吾欲擇是而居之,擇非而去之, 不知世之所謂是非者,不知孰是孰非。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睘閷捲U?曰勿數(shù)撓,為刻削者曰致其咸酸而已矣。晉平公出言而不當,師曠舉琴而撞之, 跌衽宮壁,左右欲涂之,平公曰:“舍之,以此為寡人失?!笨鬃勇勚唬骸捌?公非不痛其體也,欲來諫者也。”韓子聞之曰:“臣失禮而弗誅,是縱過也。有 以也,夫平公之不霸也?!惫寿e有見人于宓子者,賓出,宓子曰:“子之賓獨有 三過。望我而笑,是扌蹇也;談語而不稱師,是返也;交淺而言深,是亂也?!?賓曰:“望君而笑,是公也;談語而不稱師,是通也;交淺而言深,是忠也?!?故賓之容,一體也,或以為君子,或以為小人,所自視之異也。故趣舍合,即言 忠而益親;身疏,即謀當而見疑。親母為其子治扌乞禿,而血流至耳,見者以為 其愛之至也;使在于繼母,則過者以為嫉也。事之情一也,所從觀者異也。從城 上視牛如羊,視羊如豕,所居高也。窺面于盤水則員,于杯則隋,面形不變其故, 有所員、有所隋者,所自窺之異也。今吾雖欲正身而待物,庸遽知世之所自窺我 者乎?若轉化而與世競走,譬猶逃雨也,無之而不濡。常欲在于虛,則有不能為 虛矣。若夫不為虛而自虛者,此所慕而不能致也。故通于道者如車軸,不運于己, 而與轂致千里,轉無窮之原也。不通于道者若迷惑,告以東西南北,所居聆聆, 一曲而辟,然忽不得,復迷惑也。故終身隸于人,辟若亻見之見風也,無須臾之 間定矣。故圣人體道反性,不化以待化,則幾于免矣。

  治世之體易守也,其事易為也,其禮易行也,其責易償也。是以人不兼官, 官不兼事,士農(nóng)工商,鄉(xiāng)別州異,是故農(nóng)與農(nóng)言力,士與士言行,工與工言巧, 商與商言數(shù)。是以士無遺行,農(nóng)無廢功,工無苦事,商無折貨,各安其性,不得 相干。故伊尹之興土功也,修脛者使之跖,強脊者使之負土,眇者使之準,傴 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人性齊矣。胡人便于馬,越人便于舟,異形殊類,易事 而悖,失處而賤,得勢而貴。圣人總而用之,其數(shù)一也。夫先知遠見,達視千里, 人才之隆也,而治世不以責于民;博聞強志,口辯辭給,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 以求于下;敖世輕物,不污于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世不以為民化;神機陰閉, 剞劂無跡,人巧之妙也,而治世不以為民業(yè)。故萇弘、師曠,先知禍福,言無遺 策,而不可與眾同職也;公孫龍折辯抗辭,別同異,離堅白,不可與眾同道也。 北人無擇非舜而自投清泠之淵,不可以為世儀。魯般、墨子以木為鳶而飛之,三 日不集,而不可使為工也。故高不可及者,不可以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可以 為國俗。夫挈輕重不失銖兩,圣人弗用,而縣之乎銓衡;視高下不差尺寸,明主 弗任,而求之乎浣準。何則?人才不可專用,而度量可世傳也。故國治可與愚守 也,而軍制可與權用也。夫待、飛兔而駕之,則世莫乘車;待西施、毛嬙而為 配,則終身不家矣。然非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所有而并用之。夫騏驥千 里,一日而通;駑馬十舍,旬亦至之。由是觀之,人材不足專恃,而道術可公行 也。亂世之法,高為量而罪不及,重為任而罰不勝,危為禁而誅不敢。民困于三 責,則飾智而詐上,犯邪而干免。故雖峭法嚴刑,不能禁其奸。何者?力不足也。 故諺曰:“鳥窮則蜀,獸窮則{角牛},人窮則詐?!贝酥^也。

  道德之論,譬猶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馳騖千里,不能易其處。 趨舍禮俗,猶室宅之居也,東家謂之西家,西家謂之東家,雖皋陶為之理,不能 定其處。故趨舍同,誹譽在俗;意行鈞,窮達在時。湯、武之累行積善,可及也; 其遭桀、紂之世,天授也。今有湯、武之意,而無桀、紂之時,而欲成霸王之業(yè), 亦不幾矣。昔武王執(zhí)戈秉鉞以伐紂勝殷,笏杖殳以臨朝。武王既沒,殷民叛之。 周公踐東宮,履乘石,攝天子之位,負而朝諸侯,放蔡叔,誅管叔,克殷殘商, 祀文王于明堂,七年而致政成王。夫武王先武而后文,非意變也,以應時也;周 公放兄誅弟,非不仁也,以匡亂也。故事周于世則功成,務合于時則名立。昔齊 桓公合諸侯以乘車,退誅于國以斧鉞;晉文公合諸侯以革車,退行于國以禮義。 桓公前柔而后剛,文公前剛而后柔。然而令行乎天下,權制諸侯鈞者,審于勢之 變也。顏闔,魯君欲相之而不肯,使人以幣先焉,鑿培而遁之,為天下顯武。使 遇商鞅、申不害,刑及三族,又況身乎!

  世多稱古之人而高其行,并世有與同者,而弗知貴也。非才下也,時弗宜也。 故六騏驥、四是,以濟江河,不若木便者,處世然也。是故立功之人,簡 于行而謹于時。今世俗之人,以功成為賢,以勝患為智,以遭難為愚,以死為戇。 吾以為各致其所極而已。王子比干,非不知箕子被發(fā)佯狂以免其身也,然而樂直 行盡忠以死節(jié),故不為也。伯夷、叔齊,非不能受祿任官以致其功也,然而樂離 世伉行以絕眾,故不務也。許由、善卷,非不能撫天下、寧海內(nèi)以德民也,然而 羞以物滑和,故弗受也。豫讓、要離,非不知樂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然而樂 推誠行,必以死主,故不留也。今從箕子視比干,則愚矣;從比干視箕子,則卑 矣;從管、晏視伯夷,則戇矣;從伯夷視管、晏,則貪矣。趨舍相非,嗜欲相反, 而各樂其務,將誰使正子?曾子曰:“擊舟水中,鳥聞之而高翔,魚聞之而淵藏。 ”故所趨各異,而皆得所便。故惠子從車百乘,以過孟諸,莊子見之,棄其余魚。 鵜胡飲水數(shù)斗而不足,鱔鮪入口若露而死。智伯有三晉而欲不澹,林類、榮啟期, 衣若縣衰而意不慊。由此觀之,則趣行各異,何以相非也!

  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立節(jié)者見難不茍免,貪祿者見利不顧身,而好名者非 義不茍得。此相為論,譬猶冰炭鉤繩也。何時而合!若以圣人為之中,則兼覆而 并之,未有可是非者也。夫飛鳥主巢,狐貍主穴,巢者巢成而得棲焉,穴者穴成 而得宿焉。趨舍行義,亦人之所棲宿也。各樂其所安,致其所庶,謂之成人。 故以道論者,總而齊之。治國之道,上無苛令,官無煩治,士無偽行,工無淫巧, 其事經(jīng)而不擾,其器完而不飾。亂世則不然,為行者相揭以高,為禮者相矜以偽, 車輿極于雕琢,器用逐于刻鏤。求貨者爭難得以為寶,詆文者處煩撓以為慧,爭 為亻危辯,久稽而不訣,無益于治。工為奇器,歷歲而后成,不周于用。故神農(nóng) 之法曰:“丈夫丁壯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饑者;婦人當年而不織,天下有受其寒 者?!惫噬碜愿抻H織,以為天下先。其導民也,不貴難得之貨,不器無用之 物。是故其耕不強者,無以養(yǎng)生;其織不強者,無以掩形。有余不足,各歸其身。 衣食饒溢,奸邪不生,安樂無事,而天下均平。故孔丘、曾參無所施其善;孟賁、 成荊,無所行其威。

  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詐偽,飾眾無用,貴遠方之貨,珍難得之財,不積于養(yǎng) 生之具。澆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樸,牿服馬牛以為牢?;瑏y萬民,以清為濁,性 命飛揚,皆亂以營。貞信漫瀾,人失其情性。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亂 其目;芻豢黍粱、荊吳芬馨以監(jiān)其口;鐘鼓管簫、絲竹金石以淫其耳;趨舍行 義、禮節(jié)謗議以營其心。于是百姓糜沸豪亂,暮行逐利,煩澆淺,法與義相非, 行與利相反。雖十管仲,弗能治也。且富人則車輿衣纂錦,馬飾傅旄象,帷幕茵 席,綺繡絳組,青黃相錯,不可為象。貧人則夏被褐帶索,含菽飲水以充腸,以 支暑熱;冬則羊裘解札,短褐不掩形,而煬灶口。故其為編戶齊民無以異,然貧 富之相去也,猶人君與仆虜,不足以論之。夫乘奇技、偽邪施者,自足乎一世之 間;守正修理,不茍得者,不免乎饑寒之患。而欲民之去末反本,由是發(fā)其原而 壅其流也。夫雕琢刻鏤,傷農(nóng)事者也;錦繡纂組,害女工者也。農(nóng)事廢,女工傷, 則饑之本而寒之原也。夫饑寒并至,能不犯法干誅者,古今未聞也。故仕鄙在時 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夫敗軍之卒,勇武遁逃,將不能止也;勝軍之陳,怯 者死行,懼不能走也。故江河決,沉一鄉(xiāng),父子兄弟相遺而走,爭升陵阪,上高 丘,輕足先升,不能相顧也。世樂志平,見鄰國之人溺,尚猶哀之,又況親戚乎! 故身安則恩及鄰國,志為之滅;身危則忘親戚,而人不能解也。游者不能拯溺, 手足有所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體有所痛也。夫民有余即讓,不足則爭,讓則 禮義生,爭則暴亂起。扣門求水,莫弗與者,所饒足也;林中不賣薪,湖上不鬻 魚,所有余也。故物豐則欲省,求澹則爭止。秦王之時,或人菹子,利不足也; 劉氏持政,獨夫收孤,財有余也。故世治則小人守政,而利不能誘也;世亂則君 子為奸,而法弗能禁也。

譯文及注釋

  遵循天性而行叫做道,得到這種天性叫做德。天性喪失以后才崇尚仁,道喪失以后才崇尚義。所以仁義樹立起來也就說明道德蛻化。禮樂制定施行也就說明純樸散逸;是非顯示反而使百姓迷惑,珠玉尊貴起來致使人們?yōu)橹ハ酄帄Z。所以說,仁義、禮樂、是非、珠玉這四者的產(chǎn)生,說明世道衰落,是末世所利用的東西。

  禮原本是用來區(qū)別尊卑、分別貴賤的;義原本是用來協(xié)調(diào)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間關系的。但今天講禮節(jié)的人,外表恭敬而內(nèi)心嫉恨;講義理的人,施舍他人卻希望得到回報。君臣之間互相非難,骨肉之間互相怨恨,這樣就失去了原本提倡禮義的目的和意義,反而使人們因結怨而互相責難。水積聚得深廣就會產(chǎn)生能互相吞食的大魚,土堆積成山則會產(chǎn)生互相傷殘的猛獸,禮義的制定和施行則會產(chǎn)生偽善君子。塵土飛揚、灰塵蒙臉卻不想瞇眼,過河涉水卻不想打濕腳,這實際上是不可能的。遠古時代,人們混沌幼稚不知“東南西北”,憨厚質(zhì)樸無虛偽表情,言詞誠實而不夸夸其談。他們衣著樸素只求保暖,兵器遲鈍無需開口,歌謠直抒歡樂不用婉轉修飾,哭泣只為表達悲哀故無需故意放聲。他們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大家無需用美物來互相贈送以籠絡感情,也不想從別人那里得到饋贈。親戚間不互相毀謗也不互相贊譽,朋友間不互相怨恨也不互相感恩。但一到禮義產(chǎn)生,有了貨物財產(chǎn)的價值觀念后,這欺詐偽善就產(chǎn)生了,詆毀贊譽就紛紛興起,怨恨感恩就結伴而行了,于是也就有了曾參和孝己的所謂“美德”,也就產(chǎn)生了盜跖、莊的所謂“邪惡”。所以是,有了繡龍、垂纓傘蓋的大車和結駟連騎的馬車,也就有了翻越墻壁、撬門入室、盜墓翻墻的偷竊奸惡行為;有了穿錦繡衣服的人,也就必定有了衣冠破爛不堪的人。這就是我們平時說的高低互相依存、長短互相形成的道理,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蝦蟆變成鵪鶉,水蠆變?yōu)轵唑?,這是不同類之間的變化。也只有圣人知道這之間的變化的道理。胡人看到粗麻,不知道可用它來織布;越人見到毳毛,不知道可用它來制作毛氈。所以不能通曉物性的人,就很難和他來談論變化。

  以前姜太公呂望、周公姬旦分別受封后見了面,太公問周公:“你打算怎樣來治理魯國?”周公回答說:“尊敬尊長,親愛愛人。”太公說:“魯國從此要衰弱了。”周公問太公:“那你又打算怎樣來治理齊國呢?”太公說:“我要舉薦賢能,崇尚功績?!敝芄f:“齊國后代一定有被篡奪弒殺的君主。”從那以后,齊國一天天強盛,一直到齊桓公稱霸,傳二十四代時國政被田氏篡奪;而魯國日益衰弱,到三十四代亡國。所以《易經(jīng)》上說:“踩在深秋的薄霜上,便就知道結硬冰的寒冬就快到了?!笔ト司褪悄軓拈_頭細微的跡象預見到事物發(fā)展的結果。所以,酒糟堆積成山肇始于用象牙為筷,炮烙之刑肇始于用熨斗烙人。子路救起溺水者而接受主人答謝的牛,孔子對此事評論說:“魯國一定會興起助人為樂的好風氣。”子贛用錢財贖救出奴隸而不接受官府的錢財,孔子對此事評論說:“魯國再也不會有自己掏錢財來贖救人的事了?!弊勇方邮苤x禮而能鼓勵人們修養(yǎng)善德,子贛推辭賞錢卻停止了人們行善??鬃又詡ゴ?,是能從小處看到大處,從近處看到遠處,在這個意義上說,孔子真是一位通曉事理的圣人。由此看來,廉潔也有它所適用的范圍,而不可不分場合機械地推行。所以上述講到圣人行為要齊同當時當?shù)氐亩Y俗是有道理的,這樣可以處事更隨順。同樣,圣人應按能力將事處理得更縝密一些,這樣辦事也可更容易些。反過來說,如裝出一副矜持、以虛偽的廉恥模樣來欺惑世人,行為上又自視清高、違背民俗,這些行為,圣人認為不是一種齊同習俗的行為。高大的大廈、開闊的房屋、相通相連的房,這是人們安居的地方,但鳥兒飛入以后,就會感到憂慮不安;高山、險阻、深林、草叢,這是虎和豹的樂園,但人進入以后,就會產(chǎn)生畏懼;山澗湖泊、淵潭重泉,這是黿鼉自由翔游的地方,但人一旦跌入其中就會淹死;《咸池》《承云》《九韶》《六英》,這是人喜歡的樂曲,但鳥獸聞之就會受到驚嚇而逃跑;深溪峭岸、大樹長枝,這是猿猴喜歡的地方,但人一旦攀登上去就會感到心驚肉跳。這正是形殊性異,人類引以為快樂的,鳥獸則以為是哀悲的,鳥獸以為安全的,人類則認為是危險的。好在上天覆蓋、大地承載、日月照亮,才使萬物各便其性、各安其居、各處其宜、各為其能。所以,愚者也有他的長處,智者也有他的不足;木柱是不可以用來剔牙的,發(fā)簪是不可以用來撐屋的;馬是不宜馭物的,牛是難以追速的;鉛不能用來鑄刀,銅不能用來制弩;鐵不能用來造船,木不能用來制鍋。這正好說明事物各有它所適宜的范圍,只有將它們放在適宜的地方,才能發(fā)揮它們的有用性,而在它們的有用性這點上來看,它們又是一致的。所以對物不能說長道短、厚此薄彼。明鏡用來照人是再好也不過的,但將它放在甑里用以蒸食物,其功效就不如炊箅;犧牛毛色純一,用來作為祭祀的犧牲是再合適不過了,但用它來求雨,就不如神蛇了。由此看來,事物無所謂貴賤,如從它們的有用性、可珍貴這一點來斷定它們的貴重,那么就沒有什么東西不是貴重的;如抓著它們的無用性、低賤性來判斷它們的低賤,那么就沒有什么不是低賤的。對于玉璞,人們希望它越厚越好,對于角,人們希望它越薄越好;同樣,對于漆,人們不會嫌它黑;對于粉,人們不會嫌它白。這四樣東西,人們對它們的要求完全相反,但當人們急需用到它們時,就有用性來說又是一致、一樣的。這就好比裘和蓑,對人來說哪一件更急需?這要看情形而定,下雨了就用不上裘衣,而一進屋室就用不到蓑衣。這是因為特殊的環(huán)境決定了它們的更替使用。這也就像船、車、楯、肆、窮廬本來就有它們所適宜的地方一樣。所以《老子》說“不要崇尚賢能(即不要有意識創(chuàng)導某種東西)”的意思是說不要將魚趕到樹上、把鳥沉到深淵。

  所以堯帝治理天下,是任命舜為司徒,主管教化;任命契為司馬,主管軍務;任命禹為司空,主管工程建筑;任命后稷為大田,主管農(nóng)業(yè);任命奚仲為工師,掌管百工。堯帝就是這樣,特殊情況特殊處理,讓住水邊的從事漁業(yè),讓住山林的從事林業(yè)伐木,讓住川谷的從事牧業(yè),讓住平原的從事農(nóng)業(yè)。各種地方均有適合它的行業(yè),各種行業(yè)又有適合它的器械工具,各種器械工具又均有它的適當用途,各種用途又有適合使用器械的人。湖澤地區(qū)的人編織魚網(wǎng),捕魚捉蝦;丘陵地帶的人耕種田地,生產(chǎn)衣食。這樣就能用自己所有的物品去換回自己所沒有的物品,用自己能夠生產(chǎn)的物品去換回自己不會生產(chǎn)的物品。因此,離叛的人少而聽從的人多。這就好像將棋子和彈丸倒撒在地上,圓形的滾入低洼處,方形的停留在高處,它們各自有了自己的適宜安穩(wěn)歸宿,在這個意義上說,它們有什么高低貴賤之分?如同疾風吹過簫管,忽然振動空氣,使長短不一的竹管發(fā)出高低、清濁不同的樂音。那猿猴得到一片茂密的樹林,就不愿舍棄而去打洞;貉與豪豬有了在堤防上挖的洞穴,就不愿離開再去攀援樹木筑巢建窩。萬物都不會避開對自己有利的、而去接受對自己有害的東西。所以會有鄰國居民互相張望、雞犬之聲相聞、足跡無須踏進鄰國、車輛不必達到千里、人民各自按本性舒適生活的狀況。所以混亂的國家好像很興盛,政治安寧的國家好像很空蕩;將滅亡的國家總感不足,長存的國家總覺得有余??湛帐幨?,并不是人煙稀少,而是人們都在各自持守著他們的本職;興盛熱鬧,并不是人丁興旺,而是人們都在離開本職追求末業(yè)。覺得有余,并不是財富特別多,而是人們的欲望相當有限和節(jié)制,浪費的事也很少發(fā)生;感到不足,并不是說國家財物匱乏,而是人們的欲望相當大且無法控制,浪費的事也經(jīng)常發(fā)生。所以先王的法典,并不是他們憑主觀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是他們因循事物的規(guī)律制定出來的;他們的禁止、懲罰的措施,也不是任意編造的,而是在嚴格遵守某種客觀實際而設定的。

  萬物的生存發(fā)展,不在于萬物本身,而取決于土地;而治理土地又不在于土地本身,而取決于人;同樣治理人本身不在于人,而在于君王;君王要調(diào)治的是欲念,而摒棄欲念不在于消極地壓制欲念,是在于對性情的修養(yǎng);修養(yǎng)性情不限于性情本身,而是想達到“德”的要求和境地;達到“德”的境地還不是最高的境界,能與道體融合才是最好最高的境地。追究一下人性的發(fā)展變化,可以知道,人性變得雜亂污濁而不清凈潔明,是在于受到外界灰塵的污蒙。羌、氐、僰、翟,他們生出的嬰兒哭聲相同,但等到他們長大以后,只能通過翻譯才能互相通話,離開翻譯就不能溝通,這是由于他們從小受的教養(yǎng)和習俗的不同。由此看來,衣飾禮儀風俗,不是人生而有之的,而是接受外界的影響后形成的。竹子的特性是能浮于水面,但一旦被砍削成竹簡,捆成一束扔入水中,就會沉下去,這是因為經(jīng)過砍削破壞了竹子中空的特性。金屬物入水便沉,但將它們放在船上,有船依托就會隨船飄浮水面,這是因為金屬物有了船的依托所致。原本潔白的絹綢,用涅染過便變黑,原本黃色的絹綢,用朱砂一染就變成了紅色。人的本性本來清正無邪,但長期處于壞的習俗中就會濡染而改變,一旦改變也就遺忘掉了原本的本性,反而能和他周圍的人群合拍了。所以說,日月總是想發(fā)光明的,但浮云遮蓋了它;河水原本應是清澈的,但泥沙污濁了它;人的天性應是平和的,但欲念擾亂了它。正因為這樣,只有圣人能拋開外物的誘惑而歸回到原本平和的本性。乘船夜航迷失方向而不辨東西南北,在看到了北斗星和北極星后才醒悟。這人的平和淡泊的本性是人心中的北斗星和北極星。能夠發(fā)現(xiàn)自己的平和 淡泊本性,就不會喪失事物的常情和常理;不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平和淡泊本性,就會在外 物的誘惑下迷亂。就好像隴西之游,越急躁越沉重??鬃訉︻伝卣f:“我以前的那些言行,你可以忘掉;你向我學到的那些言行,我也要忘掉。雖然如此,你忘掉以前的我,我還有可值得記取的新精神保存著呢!”這說明孔子是一個懂得返歸根本之“道”的人。如果放縱貪欲而喪失本性,行為舉止就不會端正。用這種貪欲來修養(yǎng)心性就更危險,用這種貪欲來治國就會亂套,用這種貪欲來治軍就會失敗。所以不懂“道”的人,是沒辦法返歸本性的。

  所以古代的君王能持守道體本性,因此能做到有令即行,有禁即止,名聲留傳后世,德澤遍及四海。所以凡辦事處事,一定先要平心靜氣。只有平心靜氣才能正確處事辦事,這就像用玉璽按印泥一樣,按端正了,留下的圖形是正的,按邪歪了,留下的圖形也是邪歪的。所以,堯舉薦舜,取決于堯用眼睛對舜的觀察,齊桓公任用寧戚,取決于齊桓公用耳朵對寧戚哀歌的傾聽。如果從上述兩件事中得出可以拋棄術數(shù)只憑耳目就能判斷事物的是與非,那么就一定會出大亂子。要知道憑耳目能對事物作出判斷的前提是必須要返歸道體本性。如果聽覺迷惑于誹謗和贊譽,眼睛沉溺于五顏六色,卻還想將事情辦好,這是不大可能的。內(nèi)心充滿哀情的人,即使聽到歡歌也會流淚哭泣;內(nèi)心充滿喜悅的人,即使看到別人哭也會發(fā)笑高興。面對歡歌仍然悲哀,看到痛哭還是高興,這是因為內(nèi)心所懷的感情使他這樣子。從這喜悲對立反復的現(xiàn)象中可以得出,保持虛靜平和的心態(tài)是多么地重要?。∷允撬骷な幘团d起波浪,神氣惑亂就會頭腦昏庸,頭腦昏庸的人又怎可治理國家,這就像動蕩的水不能做水準一 樣。所以圣人君主是抓著這一“道體”根本而不喪失,于是萬事萬物的情理均在他掌握之中,四夷九州也就歸順降服。這說明這一“道體”根本是何等地珍貴??!掌握就能無敵于天下。正因為圣人君主依據(jù)這無敵于天下的治國法寶,所以廣大民眾才肯將自己的命運交付給他。

  提倡從事仁的人一定是通過哀傷喜樂之情去影響他人的,提倡實施義的人一定是通過施予剝奪讓人明白義理的。眼睛所能看到的距離不過十來里地,而想以仁慈普照天下百姓,這僅用哀、樂之情是遠遠不夠的;沒有積聚到天下所有財富,而想滿足天下所有百姓的需求,這僅靠這些利益是遠遠不夠的。況且喜怒哀樂之情,都是人們有了感觸才自然形成和流露出來的。所以哭聲發(fā)之于口、淚水出之于眼,這都是內(nèi)心的悲憤之情在外部的表現(xiàn),這就好比水往低處流,煙往上邊冒一樣,又有誰去人為地推動它?所以勉強哭的人,即使哭得精疲力竭,也不會顯得悲哀;勉強做出親善友好的態(tài)度,即使臉上堆滿了笑容,也不會顯得善和。這些都說明只有真情出自內(nèi)心,外表的聲音和行為才會表現(xiàn)得真誠而不虛偽。所以厘負羈饋贈的一壺水泡飯要遠遠強過晉獻公的垂棘之璧;趙宣孟的一束干肉脯要遠遠勝過智伯的大鐘。這都說明禮物的豐厚不足以反映愛心,而赤誠的愛意倒足以使遠方的人都為之感動而歸順。所以公西華奉養(yǎng)父母,就如同和朋友相處那樣隨和;曾參侍奉父母,就像侍奉暴烈的國君那樣小心翼翼,他們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盡管不同,但在奉養(yǎng)父母上的孝心是一樣的。所以,胡人盟誓用頭骨裝酒,越人盟誓刺臂流血,中原人是歃血而盟,在這里,表現(xiàn)的形式各異,而在表現(xiàn)真誠信義上是一致的。三苗人束發(fā),羌人領口打結,中原人插簪戴冠,而越人剪短發(fā),在這里,他們裝飾打扮各異,但服飾和裝扮的實用性是一致的。古代顓頊帝時有法規(guī)定,如果婦女在路上不回避男子,就要在四通八達的道口驅(qū)除邪氣。而如今的大都市里,街上行人如潮,男女間摩肩接踵也不算什么傷風敗俗。在這里,古今禮節(jié)盡管不同,但各有其風俗習慣這是一致的。所以四夷的禮節(jié)形式不同,但表現(xiàn)在尊崇君王、愛護親人、敬重兄長上卻又是一樣的。而獫狁的風俗則相反,表現(xiàn)出對子孫相當慈愛,對父輩卻相當威嚴。那飛鳥成行、獸類群處,這又是誰教它們的?所以魯國采用儒家禮節(jié),施行孔子學說,結果反而國土被削減,名望被削弱,不能使近者親附,遠者歸服。越王勾踐剃發(fā)文身,沒有戴皮帽、插笏板上朝的朝服,也沒有規(guī)規(guī)矩矩的儀態(tài),但在太湖一帶戰(zhàn)勝吳王夫差后,就南面而坐,稱霸天下,使泗水之濱的諸侯都率各自管轄的邊遠小國來朝拜。北方的胡貉和匈奴,衣服胡亂纏裹,披頭散發(fā),又是席地叉腿而坐,說話嘰哩呱啦,但國家不會滅亡,這是因為我們看似無禮,實質(zhì)他們有他們的禮節(jié)。楚莊王身穿寬衣長袍,照樣發(fā)號施令于天下,并終于稱霸諸侯。晉文公衣著粗布,身披羊皮,皮帶系寶劍,但照樣威名天下。由此看來,哪能說鄒魯?shù)娜寮叶Y節(jié)才一定算禮節(jié)?所以到了別的國家就該遵隨他們的習俗,到了人家家里就應回避人家的忌諱;不要違反當?shù)氐慕睿膊灰|犯當?shù)氐牧曀?,這樣你就是到了像夷狄這樣赤足裸體的落后國家、荒遠異域,也不會感到窘困。

  禮儀是現(xiàn)實生活中人際關系、感情的表現(xiàn)形式;而仁慈的行為則是內(nèi)心恩德的真實效驗。所以禮儀是依據(jù)人的感情而制定,并和感情契合,而仁慈是內(nèi)心仁愛在人 容顏上的流露。正因為這樣,禮儀形式不可能超出實際感情,而仁慈的行為也無法超越內(nèi)心仁德的范圍。這是治世的一般道理。規(guī)定子女為父母服三年之喪,這就是勉強人們?nèi)プ鲭y以做到的事,而人們?yōu)榱俗龅竭@點,就只能以虛假的感情來應付這三年之喪;實際上規(guī)定子女為父母服喪三個月倒是切合人性:人們在這三個月中能充分表達哀情。這正說明,儒墨兩家不研究人的感情活動的規(guī)律,硬是制定出違反人之常情的禮節(jié),并硬性規(guī)定喪服等差和期限。表達悲哀的儀式要合乎實情,安葬父母的葬禮要對得起養(yǎng)育之恩。不強求人做不能做到的事,也不強行阻絕人所不能停止的事,所有禮儀形式的規(guī)定要恰如其分,這樣就不太會受人非議。古人并不是不知道繁瑣的尊卑謁見禮節(jié),跳《采齊》《肆夏》那樣的舞蹈,而是認識到用這種繁文縟節(jié)曠日煩民,實在毫無意義,所以制定禮儀只要能表達真情實意就行。古人也并不是不會陳設鐘鼓、吹奏管簫、舞動干戚、揮動羽旄、縱情歡樂,而是認識到這樣太浪費財物、擾亂政事,所以制定樂禮只要能抒發(fā)感情就行而不至于喜慶得沉溺于歌舞之中不能自拔。古人也并不是不會消耗國力、勞民傷財,為達官貴人舉行葬禮,讓死者口含珠玉、衣著玉衣,用綿絲裹束,以追悼死者,而是認識到這樣做只能使百姓更窮困、事業(yè)受破壞,而對死者的枯骨腐肉毫無益處,所以安葬只求能夠收埋掩蓋就行。過去舜南巡去世于蒼梧,就地埋葬,而且也無國葬儀式,都市店家照樣開門營業(yè);禹視察江南死后埋于會稽山,農(nóng)民照常在田間耕作勞動。他們這些人是真的懂得生死之分的道理,也 通曉奢侈和節(jié)儉之間的界限。亂國就不是這樣了,他們說的和做的不一樣,內(nèi)心想的和外表表現(xiàn)不一樣;禮儀形式花頭花腦,音樂花俏而失去節(jié)度;看重死者而損害活人,而服喪三年以孝行嘩世則更是束縛人的本性行為。因此世風渾濁,誹謗朝政的事也就時有發(fā)生,所以英明的君主就廢除他們的那一套而不用。

  所謂“義”,就是依循事理而又行為適宜;所謂“禮”,就是為體現(xiàn)真實感情而制定的儀式?!傲x”本來的含意就叫“宜”(適宜),“禮”本來的含意就是體現(xiàn)情感。過去扈氏就是死抱著過時的“義”而被啟殺害,這是因為他只知道“義”而不知道“義”還要適合時宜;魯國是以孔孟儒家的禮法來治國的,但結果國力日益衰弱,這是因為魯國國君不知道“禮”是要體現(xiàn)真情實意的。有虞氏的禮法是:他們用土堆成社神,季夏六月祭祀宅神,人死后埋于耕地下面,音樂則有《咸池》《承云》和《九韶》,而服飾崇尚黃色。夏后氏的禮法是:他們用松木做成社神,于春天祭祀戶神,喪葬時靈車棺柩四周圍上帳幔,并裝飾著翣扇樣的飾物,音樂則有《夏篇》《九成》《六佾》《六列》和《六英》,而服飾崇尚青色。殷人的禮法是:他們用石頭做成社神,在秋季祭祀門神,有在墳上種上松樹的喪葬禮法,音樂則有《大濩》和《晨露》,而服飾崇尚白色。周人的禮法是:他們用栗木做成社神,在夏季祭祀灶神,葬禮有在墓上種松樹的習慣,音樂則有《大武》《三象》和《棘下》,而服飾崇尚赤色。這上述四代的禮樂因時代變遷而發(fā)生很大變化,同樣服飾也各不相同,但是他們的禮法都體現(xiàn)了親疏的感情和上下的人倫?,F(xiàn)在如果死抓住一國之禮法或一君之法籍,以它來否定、非難世代變化了的禮俗,這就好像膠住弦柱而想調(diào)瑟一樣。所以英明的君主制定禮儀就像做衣裳,規(guī)定節(jié)行就像做衣帶。衣能遮身就行,合乎常規(guī)即可,能寬松舒適、行走方便就更好;不必追求奇異的外表和裁剪上的花哨。衣帶能夠打成紐結、束緊衣襟就行,不必講究繡上什么別致的花紋圖案。所以說,制定禮義的根本要求,是幫助人規(guī)范思想、道德;在這意義上說,我們也沒有必要拘泥于儒墨的那一套倫理了。

  所謂“明”,不是說能看清別人,而是說能認識自己。所謂“聰”,不是說能聽見聲音,而是說能傾聽自己的心聲。所謂“達”,不是說能了解別人,而是說能自知之明。所以說只有自己的身心才是“道”所依托的寓所,身心修養(yǎng)得通體透明,那么道也就必定能定居下來?!暗馈比缒芘c你身心融合,那么憑著它就能視察清晰,憑著它就能聆聽聰靈,憑著它就能言論公正,憑著它就能行動順暢。所以圣人處理事物,就如同巧匠砍削木榫,良廚分解牲畜,砍削分解得恰到好處而不損傷刀斧。但笨拙的工匠則不然,木榫砍削得不是大就是小,大的則壅塞而不入,小的則空落不嚴實。正是心神不寧則手勢散亂,越折騰越離譜。圣人處理事物能判剖自如,處置有序;散亂了則有辦法使它整合,離開了則有辦法使它復歸,雕琢過的可以使它返歸質(zhì)樸。整合而為道德,離散而為儀表。這樣就能轉入玄冥之中,散應一切而不留痕跡。而靠禮義來制約人的行為,又怎么能從根本上治理好社會?

  世界上有很多所謂的明事理者,實際上大多是離開這一“道德”根本的,說什么“禮義足以治天下”,這種人是不可以和他談治國方略的。所謂禮義,實際上是五帝三王制定的法典和習俗,各適合于他們的時代。這就好比祭祀時用的芻狗和祈雨時用的土龍,開始扎塑它們的時候,用青黃色彩涂上裝飾,然后用錦繡包裹和絲帛鑲邊,再用紅色絲線纏扎起來,尸祝穿上黑色的祭服,大夫戴著禮帽,非常莊重地迎送它們。但等到使用過它們之后,就如同泥土草芥一樣被扔掉,還有誰貴重珍惜它們?所以,在舜的時代,有苗不歸服,于是舜修治德政,并停止戰(zhàn)爭討伐,將盾牌和大斧用于歌舞之中。在禹的時代,天下洪水泛濫,禹命令民眾堆聚土壤和積集柴草,選擇丘陵高處居住。武王討伐紂王時,用車載著去世不久的父親的靈柩前去討伐,等消滅紂王后,海內(nèi)還沒安定下來,所以武王為文王守三年孝,以表示發(fā)揚文王的美德,這樣才有了服三年之喪的做法。禹時天下洪水成災,禹忙于修筑陂塘水庫,所以只得早上死人晚上即安葬。這些均是圣人為了順應時代和客觀情況而采取的權宜措施。今天如果只贊美干戚之舞而嘲笑鋤鍬之舞,只知道三年服喪而非議一日喪期,這就好像只贊美牛而非難馬一樣,也像用徵音來取笑羽音一樣。以一種呆板凝固的禮法來對待日益變化的社會,和以一根琴弦就想彈奏出《棘下》的樂曲沒有什么不同。而根據(jù)時世的變化而制定的禮法,再用于變化了的時世,就很難做到恰當適宜;如不變化禮法,就會像冬天穿葛布衣、夏天穿皮大衣一樣可笑。所以調(diào)整一次弓弩上的瞄準器是不可能用它來發(fā)射一百次的,同樣一件衣服也不可能一年穿到頭。這說明瞄準器必須根據(jù)目標的高低不斷調(diào)整,人穿的衣服也必須根據(jù)氣候的變化不斷更換。所以說是“世異則事變,時移則俗易”。因此,圣人是根據(jù)世道來制定法規(guī),隨應時代來治理國家。古代帝王在泰山上祭過天,在梁父山上祭過地的,有七十多位,他們的法度各不相同,并不是他們有意標新立異,而是因為時代社會變了。因此,不能照搬他們那些現(xiàn)成的法令,而應該是效法他們制定法令的原則。而他們制定法令的原則就是根據(jù)變化了的時世不斷改變法令。能夠根據(jù)時世變化 而不斷變法,這就是最可貴的精神之所在。所以,古代狐梁的歌是可以學著唱的,但他唱得如此動人的奧妙卻是難以掌握的;古代圣人的法規(guī)是可以觀摩的,但他們制定法規(guī)的緣由卻是難以探究的;古代雄辯之士的辯詞是可以模仿的,但他們?nèi)绱松妻q的內(nèi)涵卻是難以揭示的。淳鉤之劍是不值得愛惜的,可愛惜珍貴的倒是歐冶的鑄劍技術。那王喬和赤誦子吹噓呼吸、吐故納新、忘卻形骸、摒棄智慮、抱守素樸、返回真純,遨游于玄眇境地,與上天相通而成仙。今天如果有人想學到他們的成仙之道,只模仿他們的一吐一吸、時伸時屈的動作,而沒有掌握他們涵養(yǎng)元氣、修煉精神的奧妙,要想騰云駕霧升天成仙是不可能的。五帝三王他們輕天下,渺視萬物,齊生死和同變化,他們懷著無所不容的圣明之心來觀照事物的真諦,上與天道為友,下和造化作伴。今天如果有人想學到他們的處世之道,只死守著他們的法典條文,而沒有他們那種清靜玄冥的精神境界,要想治理天下是不可能的。所以說,“得十把利劍,不如掌握歐冶的鑄劍技術;得百匹駿馬,不如掌握伯樂的相馬技術”。

  最大的“樸”是沒有形狀的,最玄妙的“道”是無法度量的。所以天是圓的,而沒有什么圓規(guī)能夠度量它;地是方的,而沒有什么方矩能夠丈量它。古往今來叫做宙,四方上下稱做宇。道在宇宙間,但不知它的具體所在。所以目光不遠大者,是不可以和他談論大的;智慧不宏大者,是不能和他談論道的。以前馮夷得了道后便潛入河中成河神;鉗且得了道后便升上昆侖山成仙人;扁鵲靠著道來治病,造父憑著道來駕御車馬,羿憑著道成了神射手,工靠著道成了能工巧匠。在這里,他們所做的具體事情各不相同,但得道用道是一致的。秉受了道而通曉萬物事理的人,彼此間是不會產(chǎn)生矛盾和非議的,這就好像用同一個水塘的水來灌溉農(nóng)田一樣,所得到水源是相同的?,F(xiàn)在屠宰牛而制作牛肉,有的做成酸的,有的做成甜的,煎熬燒烤,做出各種各樣醇美之味,然而它們都出自于同一條牛??诚聵F楠豫樟,剖開加工,有的做成棺,有的做成柱,剖開鋸斷,做出各式各樣的木器,然而它們都出自于同一樹木這原料。所以百家的言論,旨趣相反,但合乎道理是一致的,這就好比絲竹金石各種樂器合奏樂曲,曲子和彈奏不管怎樣變換,但它們都不可能脫離曲譜和樂曲本身。同樣,伯樂、韓風、秦牙、管青,他們相馬的方法各不相同,但了解馬性是一致的。所以三皇五帝的法令典籍盡管有差異,但他們都得民心是一致的。所以商湯推翻夏朝以后則用夏朝的基本法規(guī),武王推翻殷朝以后則用殷朝的基本法禮,夏桀和殷紂王用這些禮法導致滅亡,而商湯和武王則憑著這些禮法治理好了天下。所以有了各種雕刻的工具,沒有優(yōu)秀的工匠來用它處理木材,還是白搭;有了各種冶煉鑄造的設備,沒有靈巧的工匠來用它鑄煉金屬,還是不行。屠牛吐一早晨宰殺九頭牛,可是他的刀還是能鋒利得可以剃下毛發(fā);庖丁的刀用了十九年,可是刀刃還像剛開過口的新刀一樣。這是為什么呢?這是由于他們掌握牛體骨骼的規(guī)律,使用刀時根本不會碰到骨節(jié),游刃有余。至于那些規(guī)矩鉤繩,只是發(fā)揮技巧的工具,而它們本身并不會產(chǎn)生技巧。所以說,瑟如果沒有弦,即使是師文這樣的高明樂師也不可能彈出樂曲來;但如果光有瑟弦,又不能使人悲傷。所以,瑟和弦只是彈奏悲曲的工具,但它們本身并不能產(chǎn)生悲曲。高明的工匠制造各種機械,其中有明暗機關,錯綜連通,進入到神奇莫測的境地,運用心神和手的配合來使用工具,根本不須用眼睛去接觸具體物件,這種出神入化的技巧就是父子相傳也是不可能的。盲樂師靠想象觀察事物,運用樂舞的形式來表達它們的神態(tài),配合樂曲的節(jié)奏,這種出神入化的技術,即使做兄長的也無法傳授給弟弟。現(xiàn)在一般人都用水準儀器來測準水平,用墨繩來測定直線,如果不使用這些儀器來測平取直,這就不是人人都會的技術了。所以叩擊宮音而另一只的宮弦也就隨之應和起來,叩擊角音而另一只的角弦也就隨著應和起來,這是同音律應和的現(xiàn)象。如果改調(diào)成一種與宮、商、角、徵、羽不相對應的音調(diào),當彈奏起這種音調(diào)時,另外的同一音調(diào)的弦照樣會產(chǎn)生應和現(xiàn)象,其中的奧妙道理是無法用言語傳授的。所以說虛靜的精神是形體的主宰,而一旦進入到這種靜寂的狀態(tài),那就什么細微的聲音都能感知。

  天下是非沒有固定的標準,世人各自以自己的是當成是,把自己的非當成非。他們所認為的是與非各不相同,都以自己為是而以別人為非。由此看來,事情符合自己心意的就是“是”,這“是”未必是真正的“是”;事情不合自己心意的就是“非”,這“非”未必是真正的“非”。所以,追求“是”(正確)的人,不真是在追求真理,而只不過是在找符合自己意思的東西;尋找“非”(錯誤)的人,不真是在剔除錯誤,而只不過是在排除違逆自己心意的東西。所以說,違逆自己心意的,就不一定不符合別人的心意;符合自己心意的,就不一定不遭世俗所非難。最正確的“是”是不存有錯誤的,最荒謬的“非”是無正確可言的,這才是真正的“是”與“非”。如果“是”在此是對的,而在彼則是“非”的;如果“非”在此是錯的,而在彼則是“是”的,這就叫或是或非,是非相對。這種是與非,只適用于一隅、部分;而真正的“是”與“非”則適用于整個宇宙。現(xiàn)在我想選擇對的(“是”)來遵循保持它,確定錯的(“非”)來避開它,可又不知道世人說的是與非,到底哪是“是”,哪是“非”?!独献印氛f“治理大國如像烹制小魚 一 樣”。這意思是說,為政寬和的人不會老去翻攪,他懂得翻攪過多會攪爛小魚的;而為政苛刻的人就一定要做得符合自己的口味才罷休,別的什么也不管。晉平公講話不妥,師曠舉起琴撞擊平公,琴掠過平公的衣襟撞到墻上,平公身邊的人準備將撞破的墻補上,平公說:“算了,別補了,留著它可以記著寡人的過失?!笨鬃勇牭酱耸潞?,說:“平公不是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而想要用這種寬宏大量的態(tài)度來鼓勵群臣的進諫?!钡髞淼捻n非卻作這樣的評價:“群臣失禮而不懲罰,這是在縱容過失。以后平公之所以不能稱霸就是由此引起?!庇形婚T客給宓子賤引見一位賓客,賓客離開后,宓子賤對他的門客說:“你引見的賓客有三條過失,第一他看到我就嘻皮笑臉,這就是傲慢無禮;第二在談話中不稱我老師,這是違背師道;第三他和我交情淺卻無話不談,這是說話沒有分寸?!钡T客卻這樣說:“他看到你便笑,這是恭敬而平和;談話中不稱你為師,這說明他通達;交情淺卻無所不談,這說明他忠厚?!蹦俏毁e客的容貌舉止就這樣,但有人認為他是君子,而又有人認為他是小人,這是由于各人都從自己的立場、觀點來看問題,由此引出不同的結論。所以,志趣投合,言語越忠懇則越親近;關系疏遠,計謀越恰當則越被猜忌。親生母親為兒子治頭瘡,弄得鮮血流到耳朵上,看見的人 認為這是母親對兒子的關愛;若是繼母做這件事,看見的人就會認為這是繼母在嫉恨兒子。事情原本就是這樣,但由旁觀者看來就有很大的差異。所以,從高處城墻上看 地上的牛只有羊那么大,羊只有小豬那么大,這是由于觀察者從高處往下看造成的。在水盆中看臉的形狀是圓的,而在杯子里的臉則是橢圓的。這是由于用來照臉的器具不同造成的?,F(xiàn)在我想端正自身而處世待人,但不知道世人又是怎么看待我的?所以如果你想用不斷改變自己的處世態(tài)度來趨附世俗,這就好像躲避下雨,實際上沒有哪個地方是會不被淋濕的。你經(jīng)常想處于虛靜的狀態(tài),可它不是靠人為的力量所能達到的;那不是靠人為力量,而是一種自然形成的虛靜狀態(tài),是一般人所羨慕而難以達到的虛靜狀態(tài)。也只有通達“道”的人才能達到這種虛靜狀態(tài)。所以通達“道”的人就好像車軸,自己并不運轉而是隨車轂的轉動運行千里,運轉于無窮無盡的境地。而不通達“道”的人就像心神迷惑,你告訴他東西南北,他在這地方明白方向,但拐個彎進入偏僻的地方又迷惑了;這種人就像風標隨風轉動,一輩子為人所奴役,沒有片刻的寧靜。而圣人是與“道”融為一體,返歸本性,以不變之“道體”應付萬變之世界,這樣也就達到免受世俗奴役的境地。

  在治世,人們堅守本職崗位,它的事情也容易完成,它的禮儀也容易實施,人們間的債務也容易償還。所以,一人不兼任多種官職,一官也不兼任多種事務,士農(nóng)工商各行其職,在不同的領域從事不同的工作內(nèi)容。因此,農(nóng)夫們在一起談論勞動力之強弱,士人們在一起討論德行的高低,工匠們在一起研究工藝技術的精巧,商人們在一起交流生意經(jīng)。是時,士人沒有失檢的行為,農(nóng)夫沒有白費的勞動,工匠沒有偽劣的產(chǎn)品,商人沒有虧損的買賣,各行各業(yè)都安于本性,不得互相干擾。所以伊尹興建土木工程時,腿長的被安排去踩鍬,背力強的被安排去背土,獨眼的被安排去測水準,駝背的被安排去鋪抹地坪,各種特性特點都被用得恰到好處,所以此時人性無貴賤優(yōu)劣之分。胡人善于騎馬,越人善于泛舟。具體的形狀種類不同,如改變他們不熟悉的事情,就會亂套;喪失他們應處的地位和環(huán)境,就會變得毫無用處,而得到適當?shù)奈恢?,就會變得十分有用。圣人能綜合他們的情況,統(tǒng)籌安排,合理使用,使人們都能發(fā)揮出自己的才干和能力。能夠先知先覺、深謀遠慮,這自然是人才中的杰出人物,但治世的君主不能用這樣的標準去苛求人們。博聞強記、能言善辯,這同樣是聰明人中的精英,這圣明的君主同樣不能用這種標準去要求下屬百官。高傲自負,不和世俗同流合污,這是士人的高潔品行,但治世的君主卻不能拿這樣的品行去教化民眾。制造連運開的神奇機械,并不留雕鑿的痕跡,這是能工巧匠中的高手,但治世的君主同樣不能要求所有百姓掌握這種技巧。所以萇弘、師曠,他們能預先知道禍福,提出的建議也無大失策,因而他們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樣做同一種工作;公孫龍能言善辯,分辨同異、分析堅白,因而他們不能和眾人一樣掌握同一種學說;北人無擇非議指責舜的德行而自投清涼之淵,但這不能以此作為世人的榜樣;魯班、墨子用木料做成鳶鳥,并使鳶鳥在天空飛行三天三夜,但不能讓他們做一般的工匠。所以高不可及的要求,不能以此作為普通民眾的標準;高尚的品行,不能拿來作為一國民眾的風俗。那些能用手掂量物體輕重不差銖兩的人,圣人也無法來任用他,而只能采用秤來衡量;那些能用眼目測物體高低不差分寸的人,明主也無法任用他,而只能采用儀器來測量。這是為什么呢?因為不可能長期依賴這些有特殊才能的人,而度量儀器倒是可以世代相傳和使用的。所以太平盛世可以靠愚鈍來保持,而指揮軍隊打仗則要靠權變的策略來完成。如果一定要等到有了和飛兔這樣的駿馬才駕車,那么天下人就別想乘車了;如果一定要等到有了西施和毛嬙這樣的美女才婚配,那么終身也別想成家了。所以不要指望要出現(xiàn)古代那樣的俊才,就當前的這些人才就夠了,只是要廣泛網(wǎng)羅并充分利用即可。騏驥這樣的駿馬能一日千里,但這千里路,一般性的馬也能在數(shù)日里走完。由此看來,治理國家無須專靠特殊人才,而以“道”術治理國家則可以普遍實施長期適用。而亂世治國的用人方法就不是這樣,它將標準提得極高,并要問罪于那些達不到標準的人;它將任務定得很重,并要懲罰那些完不成任務的人;它將事情復雜化和困難化,并要誅殺那些不敢去做這些事情的人。廣大民眾被上述這三種不切實際的責難弄得窘困萬分,于是必然要用智巧來欺詐上面,也必然要用邪道來避免懲罰。所以這樣一來,就是有嚴刑峻法也無法禁止這些邪門奸詐。為什么呢?因為人的能力實在難以達到所定的那些標準和要求。所以諺語這樣說:“鳥到窮困時會啄敵,獸到窮困時會觸頂,人到窮困時會使詐。”

  以道和德作為事物的規(guī)律和秩序,就好比日月行空,廣至江南河北而不改變方向,馳騁千里之外而不變更行跡。而人們所取舍的禮俗,就好像你所居住的住處,從東邊看,它在西邊,從西邊看,它又在東邊,是沒有固定的方位,就是叫公正的法官——皋陶來裁決,也無法確定其方位。所以同樣的一種取舍,是得到誹謗還是得到贊譽,取決于習俗;而志向德行相同,是窮困潦倒還是騰達顯赫,取決于時世。像湯武那樣廣積善行,這是人們都能做到的事,但他們碰到像桀紂那樣的亂世而得以大顯身手,這恰恰是天賜的機遇。如果只有湯武那種志向,無桀紂那樣的亂世,要想成就除暴平天下的事業(yè),也只能是空想。過去武王手持戈鉞,以武力討伐紂王,并戰(zhàn)勝殷朝建立周朝,以后便插著笏板、拿著殳杖上朝視事。武王病逝后,殷遺民乘機背叛周朝,周公攝政輔佐成王,登東宮代行天子職權,背靠屏風坐在天子的寶座上接受諸侯的朝拜,流放參與叛亂的蔡叔,誅殺作亂的管叔,降服叛亂的殷民,收拾商紂王的侄子武庚,在明堂祭祀文王,并在七年后歸政于成王。周武王先是用武力而后用文治,不是志向改變了,而是為了順應時勢;周公放逐兄長誅殺兄弟,不是不仁,而是為了拯救危難中的國家。所以事情合于時世便能成功,行為符合時宜便能樹立名聲。過去齊桓公會合諸侯時用的文車,回到國內(nèi)又用武力鞏固政權;晉文公會合諸侯用的兵車,回到國內(nèi)又用禮義治理國家。這齊桓公先柔后剛,而晉文公先剛后柔,可他們都能做到號令天下,控制諸侯,這是因為他們能審時度勢,隨機應變。還有,魯國的隱士顏闔,魯國君想用他為相,顏闔不愿意,魯君又贈給他重禮以想使他轉意,但顏闔卻鑿穿房屋的后墻而溜之大吉,并成為天下著名的人物。魯君也沒有追究他的違逆行為。假使顏闔碰到商鞅和申不害這樣的法家人物,必定會遭到誅滅三族的懲罰,更何況顏闔自身呢!世人都稱頌古代的圣賢,并推崇他們的德行,而對同時代也具有的這種圣賢人都不知道愛崇他們,這倒不是現(xiàn)代圣賢比不上古代圣賢,而是他們的才德不合時宜。所以駕六匹騏驥或四匹駃騠來渡河,倒不如用一條獨木舟來得便當,這是因為所處的環(huán)境決定的。所以能建立功績事業(yè)的人,必定行事簡約、合于時世。而今的世俗觀點是,以完成功業(yè)與否作為賢能的標準或尺度,以戰(zhàn)勝禍患與否作為聰明的尺度或標準;以為遭災的必定愚笨,認為死于節(jié)義的必定愚戇;但是我們認為以上各種人都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無所謂優(yōu)劣和賢愚。

  王子比干不是不知道如像箕子那樣披頭散發(fā)、裝瘋賣傻可以保全自己,但他就是樂意以直行盡忠來為節(jié)義獻身,所以他不像箕子那樣裝瘋賣傻。伯夷、叔齊不是不能接受奉祿、官職來建功立業(yè),但他們就是樂意用高潔的品行遠離塵世以絕世俗,所以他們不接受高官厚祿。許由、善卷不是無能力安撫天下,使天下太平、造福于民,但他們就是羞于因外物攪亂平和的本性,所以不肯接受帝位。豫讓、要離不是不知道享受天倫之樂,讓妻兒平平安安來茍且偷生,但他們就是樂意忠誠赤膽,為主人獻身,所以不留戀人間生活。今天如果我們從箕子的角度來看比干,那么比干就顯得愚蠢了;從比干的角度來看箕子,那么箕子就顯得低卑了;從管仲、晏子的角度來看伯夷,那么伯夷就顯得愚戇了;從伯夷的角度來看管仲和晏子,那么管仲、晏子就顯得貪婪了。人們的追求、取舍不同,嗜欲愛好相反,而各自都以所做的事為歡樂,在這里又有誰能使他們改弦易轍?又有誰能對他們所做的事定是非、別優(yōu)劣?所以曾子這樣說:“同是因敲擊船板而發(fā)出的聲音,鳥聽了高飛而去,魚聽了藏入深淵。”這說明行動各不相同,而為了使自己便利的目的是相同的。所以惠施帶著百輛車子經(jīng)過孟諸澤時,正在釣魚的莊子看到惠施的那副神色,把自己釣到的魚都倒到水里去了。鵜胡飲水數(shù)斗都不夠,而鮪只須吸入一些露水就足夠了;智伯擁有三晉還不滿足,林類和榮啟期衣衫破爛得像蓑衣都毫無遺憾。由此看來,人們的追求、取舍各不相同,又有什么必要互相責難和非議呢?看重生命的人,不會為了利益而損害自己;堅持名節(jié)操行的人,不會看到危難而茍且逃避的;貪得無厭的人,看到利益就會不顧一切;而珍愛名聲的人,是不會隨便取獲不合道義的東西。將這些相比較而論,真好比是炭與冰、鉤和墨繩,真不知什么時候能使它們吻合相容呢?假使讓圣人來仲裁,就有可能將此調(diào)和、兼容、并蓄、覆蓋為一體,無所謂肯定此、否定彼。飛鳥習慣筑巢而棲息,狐貍習慣洞穴而歇宿;在這里,無論是筑巢棲息還是洞穴歇宿,都是為了找到一個歸宿。而社會中的人們?nèi)∩崾裁?、行動什么,也都想找一種寄托和歸宿,各人都在找一個自己樂意舒適的安身之處;而能夠?qū)崿F(xiàn)自己的愿望的人,就算是完人。所以,從“道”的角度來看萬事萬物,就會將它等而視之、總而齊之。

  盛世太平國家的治理方法是,君王沒有苛刻的法令,官吏沒有煩瑣的政務,士人沒有虛偽的品行,工匠技藝沒有淫巧的成分;事務合乎常規(guī)而不混亂,器物完美而不雕飾。而亂世就不是這樣。飾偽品行的人互相吹捧抬高身價,施行禮義的人互相虛偽造作;車輛極力雕琢,器物競相刻鏤;求取財物的人爭搶難得之物,并把它們當作寶貝;以文辭互相詆毀的人糾纏于冗長煩瑣的事中而自以為聰明。官吏們互相爭吵詭辯,將政務工作久拖而不處理,這些對治理國家毫無益處;工匠們處心積慮要制作奇異的器具,累月經(jīng)年才完成,卻不適合于使用。所以古代神農(nóng)的法令這樣說:“成年男子如果不從事耕種,那么天下就會有人因此而挨餓;年輕婦女如果不從事紡織,那么天下就會有人因此而挨凍?!币虼松褶r(nóng)自己親自耕種,他的妻子親自紡織,為天下人作出了榜樣。神農(nóng)教導人民,不要有意地珍貴難以得到的貨物,不要過分器重無用的物件。所以那時代男子非得努力耕種不可,否則將要餓肚子;女子非得勤奮織布不可,否則將無法遮蔽身體;有余和不足,都直接關系到每個人自身;豐衣足食,邪奸就不會產(chǎn)生,大家安居樂業(yè)而天下太平。所以太平盛世使得孔子和曾參那樣的善人沒有地方好行善,使得孟賁和成荊這樣的勇士沒有地方好顯威武。而衰敗的社會風俗完全不同,大家憑著智巧而弄虛作假,矯飾各種無用的器物,有意珍貴遠方的奇貨,珍惜難以得到的財寶,卻不積聚生活必需品;淳厚的民風被破壞得亂七八糟,純樸的民性被破壞得支離破碎,牛馬被關進欄圈后也沒人管理;百姓被弄得心神不定,是非被顛倒,清澈變混濁,人們就像風中蓬草,被刮得飛揚躁亂;忠誠信義的品德流失殆盡,人也跟著失去善良本性。于是社會出現(xiàn)了另一幅情景,用翡翠、犀牛角、象牙和美麗的花紋圖案來迷惑人的眼睛;以牛羊犬豬、面米細糧 和 各 種 風味小吃來滿足人的食欲;用鐘鼓管簫、絲竹金石等樂器來淫蕩人的耳朵;又以講究禮儀形式、各種流言蜚語來攪亂人的心神。這樣,百姓被攪得紛擾狂亂,日夜為利益奔波追逐,人變得煩躁淺薄,禮法和道義相違,德行和利益沖突,這樣的社會,即使有十個管仲也無法治理好。

  富人的車輛外用彩繡的車衣圍裹,馬則用旄牛尾和象牙作裝飾,車上的帷幕和褥墊都配用繡繪絲織品,各種色彩交錯著,無法形容它的華麗。而窮人夏天穿著粗布短衣,索著粗麻繩,吃豆類食品,喝涼水來填飽肚子,以便能熬過酷暑;冬天則穿著破爛的羊皮衣,粗布衣袍無法遮蔽身體,只得蹲在灶爐口取暖。所以同是編入戶籍的人,會出現(xiàn)如此大的貧富差別,就如同君主和仆人的差別,這真的使人無法比較和言說。那些憑著奇異技巧、偽詐歪邪門道的人,卻能在世上過著富裕的日子;而那些品行正道、不肯茍且得利的人,卻免不了饑寒的災患,在這種社會不公平的情況下,要想使人民摒棄末業(yè)、返歸農(nóng)業(yè)根本,這就像掘開了水源卻又堵塞了水流一樣。社會有意導向雕琢刻鏤,必然迫使農(nóng)民棄農(nóng)從工,妨礙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社會講究服飾秀美,必然致使婦女精于刺繡,也必然妨礙了一般意義上的紡織業(yè)。這農(nóng)事荒廢、紡織受損,必然會有饑寒出現(xiàn)。饑寒一旦降臨,人們能不觸犯法令和禁令,這是從古到今都沒有聽說過的事。

  所以說人的仁或鄙取決于時勢而不取決于個人行為,人得利或受害取決于天命而不取決于人的智力。敗軍中的士卒,一旦敗下陣來,連勇敢的也跟著敗逃,這時將領統(tǒng)帥怎么制止都制止不了;勝軍的隊伍,一旦獲勝,連膽怯的也會跟著沖鋒陷陣,拼死前進,生怕趕不上趟。所以江河決堤,一鄉(xiāng)的父子兄弟棄親人而不顧,各自逃命,爭先恐后跑上高坡山丘,腿腳靈便的先上去,也不顧別人;盛世太平的時候,人們心平氣和,看到鄰國的人溺水,尚且同情相助,更何況是自己的親人溺水呢!所以由此可見,自身安穩(wěn),恩情就會施及鄰國,躁亂的自私心態(tài)也會隨之消失;反之如自身處在危難之中,就會連親人都不顧,外人就更不可能去幫助解救了。正在忙于游水的人是不可能去解救溺水的人,因為他自己的手腳都忙于劃水,沒有空閑時間。被火灼傷的人是不可能去救火的,因為他自己受傷疼痛萬分。由此推出,人民豐衣足食就會互相謙讓,而人民衣食不足就會互相爭搶?;ハ嘀t讓則禮義產(chǎn)生,互相爭搶則暴亂興起。過路人敲門討水喝,主人沒有不給的,因為有的是水。在山林中柴薪難以出售,在湖區(qū)魚蝦不易出讓,因為這種地方有的是這類東西。所以說物質(zhì)豐富了,人們的貪欲會減??;要求得到滿足,爭奪的事就會止息。秦始皇時代,有人宰食自己的兒女,這是因為物財不足;當今劉家執(zhí)政,獨身男子也能收養(yǎng)孤兒,這是因為財物富裕。所以,天下太平,小人也能規(guī)規(guī)矩矩過日子,因為沒有什么物質(zhì)利益能驅(qū)動他去做壞事;但如世道混亂,君子都會做越軌之事、犯法之事,這時法令也無法制止他。

參考資料:
1、佚名.新法家.http://www.xinfajia.net/481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