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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常杰淼Ctrl+D 收藏本站

原文

  避嚴(yán)親畏罪走他鄉(xiāng) 入深山窮途遇劍客

  何人引我染風(fēng)塵?荏苒韶光年旬五!衣冠顛倒辱為榮,放浪形骸玷曾祖。都門赤子不堪言,風(fēng)流乞丐甜中苦。破衣如繡勝錦團,淡飯饔飧充腸肚??谒茟液尤羲鳎耐瑢氳b如案牘。文驚四座吾說評,點綴八方皆仰俯。鼓舌搖唇論盛衰,貶佞褒忠談今古。舌筆之業(yè)樂如何?脫去襤衫更黼黻!

  鄙人流寓津埠二十馀載,棲身評書界內(nèi),言講《雍正劍俠圖》一書,多蒙各界歡迎,甚為抱歉!菲劣之材,何敢現(xiàn)丑報端?今蒙本報相聘,不揣冒昧,特奉原書以供閱者。然將來首尾不接之處,所在不免,尚祈諸君原諒見教是幸。

  是書以武俠之技,提倡武術(shù)之精神。內(nèi)中醫(yī)卜星相、三教九流、各色言情、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風(fēng)花雪月、怪力亂神,由淺入深,無奇不有,是為長篇小說之目的。

  此書始于滿清康熙五十四年,終于雍正。由紫氣東來,臨九朝八帝(按滿清乃十帝,何言九朝八帝?由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tǒng),惟光緒承繼同治。自古有承繼,未有繼中之繼。因童謠云“八輩五,沒根基”。其言已驗,因遜位焉。)皆稱明君。惟康熙年間,普通小說最多。雍正結(jié)交劍俠,豈無知者?按原書,當(dāng)雍正繼位,康熙敕封十四太子允禔.雍正乃四太子,圣諱胤禎,當(dāng)時為熙圣主所不齒,因結(jié)交俠客,后文方有二老盜寶匣于乾清殿,刪改圣旨,雍正方有九五之尊。此乃是書之大旨。

  開書若由雍正講演起來,豈不唐突。那末應(yīng)由何處而起呢?單言一農(nóng)人,此人家住哪里,姓字名誰?眾公少安勿躁,且聽我慢慢的道來。

  在北京京南霸州城南童家村,姓童名林,表字海川,年方一十八歲,相貌魁梧,秉性剛直,純厚敦篤。生平有一樣古怪的性格,不諾寡信。或有人失信于他,絕不與交。惟有粗糙過猛,是其劣也。家有嚴(yán)父童懷,慈母楊氏。

  外有叔伯兄弟童緩,因無所依,遂一處同居。家住東村口第一門,房數(shù)椽連場隔院,良田五十余畝,雖非富戶,然亦稱小康,雖不是詩書門第,總算勤儉人家。一家四口,頗稱相得。外有長工、月工。

  是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兵歸甲庫,馬放南山,海晏河清,萬民樂業(yè)。

  要是在村莊上,無非是農(nóng)務(wù),春種秋收,提籃撒種,半年忙,半年閑,莊稼勤務(wù)。頂?shù)酱悍N秋收,青年子弟,在家無事,各家恐其效尤,差不離各村,均要請武術(shù)教習(xí),令其習(xí)練。單說童家村,請了一位教師,滄州人,姓李名直,外號人稱彈腿李,就在本場院練習(xí),童林也在其內(nèi),練習(xí)彈腿,并有青年子弟二十余人。不過就是六合刀、六合大槍,均都是花拳等類,沒有真實的硬功。惟有彈腿,是這一位李教師的專門。這個彈腿呢,分為六家?guī)?。何為六家呢?分串拳門彈腿,化拳門彈腿,回回門占四家彈腿,共分為六家?guī)煛?/p>

  此是少林的絕藝,按僧道俗共為六家?!度?jīng)》有云:“南京到北京,彈腿出于教門中。清真正教實授傳,留下彈腿十趟拳”。故六家中為回回彈腿最好,故《拳經(jīng)》上有歌詞為證:名師授我十趟拳,術(shù)理無窮妙無邊:頭趟順步單鞭式,二趟十字奔腳尖,三趟披蓋夜行臨,四趟稱抹步斜纖,五趟力要猛,六趟防腿式單看,七趟雙看多急快,八趟須還腿相連,九趟連環(huán)須捧索,十趟見彈復(fù)周全。后人休笑式法單,拳到臨時多機變。

  此為回回十趟彈腿。少林彈腿十二趟,即和尚彈腿。道教為串拳彈腿,此為彈腿之根基。為何將彈腿言之鑿鑿呢?凡練武術(shù),各種拳腳,是皆由彈腿而起。童林乃書中之主角,此謂初蒙之始,故巧遇李直,得彈腿之精華,后遇劍客,方能一學(xué)而成。

  天天聚練,無奈好事多磨,不料李教師家里來了一封家信,家內(nèi)有緊要的事務(wù),只得回歸家內(nèi)。這場子一散,各家子弟均都效尤。惟有童林,不肯將工夫丟失,仍然每日照常用功,二五更的功夫,仍是不擱。好在家中諸事,自有老父照管。清晨在場院練完,必要出東村口,繞北村口,進西村口,回歸家內(nèi)。及至回到家中,早飯已然做熟。因為鄉(xiāng)下的飯,做的最早,每天家常的飯,不過就是玉面餑餑、熬小米粥,吃完了也就無事可做。這一日,起晚了一點,將功夫練完,只得到村外邊去閑溜一趟,進西村口。在北面有三間更房,這三間房子是村中公共所立,專辦一切善舉及青苗會等等的事情。

  村子里打更的,在內(nèi)居住。所有本村閑散的人、年老的人,無事聚坐閑談,時常斗紙牌,無非是解悶,也沒有多大輸贏。(誰說“斗個紙牌,也在書內(nèi)嗎?”若不因此,童林好好的日月,豈能逃亡在外,巧遇劍客?這正是書中緊要的關(guān)鍵。)童林進了西村口,看見更房里面,有不少人在內(nèi)聚談,童林也時常在里閑坐。今天正走到外面,眾人看見童林走來,內(nèi)中有一個,姓劉名祿,論來是童林長輩。童林尋常和睦鄉(xiāng)里,親近四鄰,人緣最大,都愛惜童林純厚。這位劉爺往里相讓道:“海川,少見哪,因為什么總不到這里頭坐?”童林含笑回答:“家事太忙,您一向可好?”說著進了更房,一同落坐。劉爺首先含笑開言,叫道:“海川,你是個沒事的人,我們幾位今天也閑暇,我們要商量斗個小牌,你來正好,咱們解解悶。”童林未及回答,旁邊一個答道:“要是斗牌,可是有我。”童林觀看,心中有些個不悅。怎么呢?這個人的品行不好,乃市井無賴,是在村中過闊了的家當(dāng),沒有不怕他的。因為什么呢?

  此人姓王,排行在三,小名叫狗兒,外號叫青草蛇。這小子,在村子里邊無惡不作。何為叫無惡不作呢?終日里,在莊子里假充光棍,與人拍頭抹血,欺負(fù)老實人,踹寡婦門,跟未彌月的孩子打架,能打個十個八個的。打瘋狗,罵傻子,這還不要緊。你要是得罪了他,趕到青莊稼正長成了的時候,他夜間跑到你的莊稼地里去。高粱將要收成的時候,他把高粱穗,都給你弄了下來,扔到地下。要不然,玉米長成,他全給掰了下來,扔那么一地。他也不要,他是成心禍害人。這還不算,等到秋收冬藏,糧食入囤,柴草上垛,夜里給你弄把火。他那個胎子,身量不高,橫下卻有。一身藍(lán)布褲褂,白襪子,穿一雙踢死牛的灑鞋。這個腦袋的造像,四六旋不出個球來。兩道小眉毛,再配一雙狗眼,一嘴的食火,兩個兔子的耳朵。還是真蠻橫。打遍了街,罵遍了巷,單打單斗,還是真打不過他。真要能打他,打輕了他不怕,打重了還得料理他。貧寒之家,惹不起他,真有勢力之家,好鞋不踏臭狗屎,沒有那么大的工夫理他。

  童林是何等的人物,豈能看得上他!又不好得罪他,常言有云: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那位說,“你們說書的,怎么那么嘴損?”不是要褒忠貶佞么?若非此人,童林豈能惹滔天之禍。)童林笑道:“三哥,您若愿意斗,讓您!我還是真沒有工夫?!鼻嗖萆咭宦?,把眼那么一翻,嘴一咧,道:“嘿!海川,你不斗牌,你是多心我?!蓖众s緊含笑道:“三哥,您愿意斗,我還喜歡和您來。沒有您我還不來。”王三冷笑道:“是呀,那么咱們四位都是誰?”劉爺答言道:“有張二爺,咱們四家不好嗎?”張二爺?shù)溃骸霸蹅儼亚昂蟠皯魸M都摘下來,過堂風(fēng)涼快。”大家說道:“對。”王三道:“海川,你上炕里邊去,靠著窗臺面向北?!焙4ㄐΦ溃骸熬褪俏夷贻p,焉能那樣子呢?”大家說:“不可拘束?!薄澳敲次揖投纺懸缽牧?。”

  “張二爺在東面,劉爺在西面,我老王坐在炕邊向南。咱們牌呢?”大家拿過牌來,放好了牌墊,把牌放在當(dāng)中。王三說道:“海川,你先搶牌。”童林微笑,“我若先搶,我可就是頭牌?!薄澳挠心敲捶诺哪兀磕銚??!蓖止簧焓址疲瑓s是九萬,“怎么樣?是我頭牌”。大家言道:“你真有頭牌的命兒?!庇谑沁@四位就斗起牌來。

  唯有這個耍錢哪,最品人的性情,要不耍錢怎么能有賭品呢。劉爺、童林,倒是隨便一斗,無非是解悶。惟有這個王三,素來他的品行就不端,頂?shù)剿I襄X哪,那就不問可知啦。丑態(tài)百出,不是摔牌,就是罵街,真可稱得起:手握多張,如擎團扇,左覷人而右顧己,真是望穿鬼子之睛,費盡魍魎之技,非得把小鬼的能耐拿了出來,方才能贏錢。他原本沒有多少錢,坐下他就想贏,輸了他就要滾賭,找碴打架。這個耍錢場呢,原有這個毛?。赫l不會來、誰不能賭,誰準(zhǔn)贏錢??汕扇逸敚褪峭忠患亿A,真是錢奔大堆。哈哈,就是童林不會賭,就是他贏。這位王三爺,真是水吊子坐在煙筒上,怎么講呢?就是他沒開和(hú)。他看了看自己錢哪,只剩下三文錢,手里這把牌不和,底下的錢真不夠輸?shù)摹?词种信?,非叫七萬不和。因為什么呢?六萬、八萬手里頭的張兒,是腰里插槍,獨叫七萬,方能滿牌。他看了看牌地上的亂牌,已經(jīng)有了三張七萬,那一張七萬,還不定在誰的手內(nèi)。

  這把牌是非輸不可。他一著急,要用腥賭。何為叫腥賭呢?俗說就是偷牌。

  他用手將亂牌里的七萬,扒拉在上面。相近牌垛,他是用右手去抓牌,暗在拳著那三個手指上,用舌一舐。第二指卻不在牌垛抓牌,用那三個手指上的唾沫,將亂堆的七萬,沾了起來,將手一拳,高聲叫道:“哈哈,自掏七萬,趕緊與我家里報喜,我可和了牌啦!”童林眼快,看見了他是偷牌,這個名子又叫系牌。童林將自己的牌一合,放在牌地以上,叫道:“三哥,這個錢我們不能輸?!蓖跞蜒垡坏桑f道:“怎么呢?我好容易頭回滿牌。童林,你這不是給我添滿嗎?”童林接著說道:“要是從亂牌里挑,那事我也會?。 ?/p>

  王三聽罷,氣往上撞,忙說道:“你看見我挑了嗎?”說話之間,站起身來,立于炕沿之上。此時童林看他羞惱成怒,勢將用武,童林也就站起身來,立于炕里,面向王三。青草蛇用左手指著童林,說:“你真可惡。”遂用右手向童林面上“吧”的就是一個耳摑子,所幸童林練過一身好武術(shù),早就預(yù)防。

  童林見勢不好,忙將左手一揚,王三的手正磕在童林左臂上。童林一伸手,用了個“黃鶯掐粟式”,正托在王三的脖項之上。這個亂子可就大了!王三來了個仰面朝天(缺少個一聲嘆。七擒孟獲也上來了),王三就倒在炕底下,一翻身就爬起來。素常真還沒吃過這個虧,這可是“接三”的竹竿子,他就火兒了。一聲怪叫:“哇呀!”勢如沖鋒,決一死戰(zhàn)。無奈屋中人多,連看斗牌(別名叫“看歪脖子和”)十幾個人,還能看他們打架嗎?大家只得相勸,自然向著童林的人多。大劉爺上前相攔,笑道:“王三弟,你可不準(zhǔn)這樣。讓童林年輕無識,有我們評理。”王三一看,大家都向著童林,明知打不出圈去,他便高聲喊叫:“姓童的,我與你完不了啦!”童林說道:“好好!”童林怒目相視的叫道:“王三,今天我可要收拾收拾你啦!”王三聽罷,氣得他渾身亂抖。王三大聲嚷道:“今天人也太多,此處也不是打架之地,擱著你的,放著我的,咱們兩個人后會有期!再見吧?!蓖跞f罷,一轉(zhuǎn)身,一溜煙似的跑啦。這就是王三伶俐,明知打不過童林,自己找臺階下了,打算日后暗算童林,這且不表。

  大家勸著童林,童林余氣未息。劉爺說道:“海川,你這是多余,跟他作什么?常言有話,人不跟狗斗。其實我們大家,也看見他偷牌啦,你就作為沒看見,其實他也贏不了。你必得說明白,鬧起來,有什么意思?再說有我們在場,還能叫你吃了虧嗎?我見見王三,日后與你們和氣和氣,還得與你們見個面,免得日后誰找報誰。再說,倘若此事要是傳到你們老人家耳內(nèi),我們不是都不好看嗎?得啦,你也消消氣,千萬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蓖值溃骸斑@東西真是可惡,我早就惦記著他啦,不是一天半天的。要不是眾位在其中解勸,今天非管教他不可?!贝蠹乙宦?,齊笑道:“得啦,童林,別生氣啦。跟他也不值,來來來,咱們?nèi)叶钒?。”童林說道:“天也不早啦,我也得回家去。今天與王三賭氣,若叫我父親知道,反為不美。咱們是改天再見,我得回家看看。”于是就收拾收拾自己東西,便與眾人告辭回家。

  出離更房,一邊走著,一邊心中暗想:“王三這小子,真不是好人,倒得留心防備他點才是?!弊源耍郊液?,日夜的防范,好在沒事。

  雖然如此,常言有句話,好事不出門,歹事行千里。這天外面評論此事,這一評論不要緊,一傳十,十傳百,可就傳到童林父親耳內(nèi)。他老人家雖聽說童林在更房,日日斗牌,又與王三打架,究竟不知細(xì)理,他老人家也不追問,自此在童林的身上,可就留上心了。老人家雖然年邁,精神倒是很好,對于莊稼院的日子,克勤克儉,一到晚間,自己點著燈籠,前后院都要看一看,門都上好,這才安歇睡覺。一到清晨,起得還早,雖不比朱夫子治家的格言,也要清晨早起,灑掃庭階,內(nèi)外整理。天天起來,將屋中收拾干凈,用掃帚把前后院都掃干凈。這一日,正掃門前,有鄰右?guī)讉€孩童,在門前亂跑。內(nèi)中有一個小孩,名叫小二哥,老人家很愛惜他機靈,遂問道:“你們做什么去,別跑,看拗著吧!”小二哥仰著小臉笑道:“我們上西村口玩耍去?!崩先思尹c頭:“小二哥,你要上西村口,看你大哥童林,在更房里做什么呢,與我送個信來,我給你錢買點心吃。好孩子,你去趟吧!”小二哥答道:“我去,您等著?!闭f罷,帶著一頭狗兒,一群小孩,走到更房,往里一看,可巧童林在此。正在那更房里面,坐在炕上,面向著里斗牌呢。小二哥看見如此景況,遂叫:“三頭,狗兒,你們在西村墳地等我,我與童老伯送個信去”。來至東村口,正趕上他老人家,將掃完門前,小二哥遂叫道:“老大爺,童林大哥在西村口更房里斗牌呢,耍還不小?!崩先思衣劼牐挪挥杉?,心中有氣。內(nèi)中暗想:這個莊稼人,除去春種秋收,別無消耗。吃喝,無非村中鄉(xiāng)糧;嫖之一途,村中無有;唯賭之一道,甚為可畏,可以由淺入深,家中五十畝良田,不足以供賭品。想至此,老人家焉得不惱,遂叫小二哥,回手掏了兩文銅錢:“給你買點心吃!”小二哥說道:“謝謝您?!?/p>

  接錢去了。

  他老人家將掃帚往脅下一挾,往西村口而來。臨近更房,早看見童林手握多張紙牌,面向里,正在高興之際。童懷有心到窗下,伸進手去抓住童林,重責(zé)他一頓。又恐怕傷了鄰右的臉面。倘若童林還口,又怕人恥笑教育有乖,雖然是當(dāng)面教子,總也得與他留些個體面。不如先進到里面閑坐,作為沒看見他。他若知改前非,那還罷了,他若不改,然后再責(zé)罰于他,眾鄰也沒的可說。這就是童懷的老成之見(父有愛子之心,在所不免,還是由素日溺愛而起)。于是遂走至更房之內(nèi),說道:“眾位解悶?zāi)?!”大家這才看見童懷,大家拱手道:“請坐吧!”惟有童林,正在看牌之際,猛見老父,只駭?shù)脻M面通紅,不能成語。將牌往牌地上一合,這一分羞慚恐懼,景況難堪,將頭一低,難以說盡。老人家見此景況,知道他抱愧,也就不便再言,遂向眾人說:“家中有事,回頭再見。我不過到這兒看看,眾位隨便吧?!闭f罷拱手告別,出離更房,回家去了。劉爺臉上一紅,與老人家多年的交情,今天與童林在此斗牌,顯著有些不對。遂向童林含笑說道:“好在老人家沒看見你,咱們還接著斗吧。”童林說:“不對,老人家早看見我啦,所以父不見責(zé),全在眾位的面子上。我若再賭,更顯著不對啦!眾位,這牌我也斗不下去啦,無非回家請責(zé)領(lǐng)罪。”劉爺說:“那么也好?;氐郊抑?,老人家說你,你可別言語。”童林說:“我還敢言語?眾位咱們散了吧,回頭再見?!庇谑鞘帐笆帐板X,與眾告辭?;氐郊抑?,幸好老人家并不提此事。童林也知改悔,從此很少上更房。無非每天早晨照常練習(xí)拳腳,至早晨繞彎,走到西村口更房門前,必緊走幾步回家,習(xí)以為常。

  這一日,童林練完遛彎,正走在更房的門首。門口上站立三人,有前次斗牌的劉爺、張爺,還有本村的曹二叔。童林道:“眾位閑坐,回頭見?!?/p>

  劉爺說:“少見哪,進來坐坐?!蓖终f:“實在家中有事,改日吧!”劉爺說:“你看,誰得罪你啦?老不上更房里來,你進來坐坐,我跟你有話說?!?/p>

  童林無奈,只得相隨,走進更房,大家落坐。劉爺說:“今天早晨,我與張爺我二人打算斗十和。張爺說,二人沒意思。這么個工夫,曹二弟來啦,三人可以斗啦,二弟偏說我二人商議好啦,三家拐磨子拐他。他非四家不斗,我說咱們門口站著去,有誰算誰??汕珊4銇砝?!咱們四家斗吧?!蓖终f:“我不行哪!”“你看,海川你斗兩把,別人來了,你再讓。”童林駁不過劉爺去,說:“我可沒工夫,有人來我就讓?!薄熬褪前?,海川你上炕里邊去?!庇谑悄门?,大家落坐,仍然是劉爺在西邊,張爺在東邊,曹爺在炕邊。大家搶牌,于是就斗起來了。雖然說是斗兩把就完,奈因錢眼上有火,斗上就散不了啦。閑坐的人,愈圍愈多。連看歪脖子和的,有二十來人。屋中高談闊論。這正是土語有云:“要知朝中事,村中問鄉(xiāng)人”。正在熱鬧中間,不防小二哥帶著一群小孩,去西村口玩耍。皆因前次老人家童懷給過他兩錢買點心,因而每逢走到更房門首,必要看看童大哥。今日走到更房,正見童林在里面斗牌,遂說:“你們先走,在村外等我,我與童大爺送信:大哥又在此斗牌?!北娦『Ⅻc頭道:“快點來,我們在村子外等你?!庇谑潜娦『⒈嘉鞔蹇谌ィ《甾D(zhuǎn)身,竟奔東村口。老遠(yuǎn)就見童老伯拿掃帚掃街,于是高聲叫道:“老大爺,您快去看看去吧,我大哥又在更房里斗上啦,耍兒很大,斗得很熱鬧。”老人家童懷聞聽,概不由自己,心中有氣:好小子,沒改性,這是非打不可。遂說道:“好好,小二哥,給你錢,買點心吃?!?/p>

  小二哥說:“您不用給啦,不要啦。”老人家說:“拿去!”隨說著拿著掃帚,竟奔更房里來。臨至更房相近,早看見童林,坐在炕上,仍是面向里,正耍得高興。老人家有心由門口進去,又怕童林由窗臺跳走?!澳粑矣纱芭_進去,揪住他給他一頓掃帚,看他知改不知改。”老人家到了窗臺下,惡狠狠的上了窗臺,左手揪住童林的發(fā)辮,右手舉起掃帚,照準(zhǔn)頭部,“叭”就是一下。打得童林睜不開眼,不但童林不知是誰打他,就是屋中人,誰也沒看見老人家童懷。大家只顧看牌,哪有工夫往旁處看呢。聊齋《賭符》有云:“門前賓客待,尚戀戀于場頭,舍上煙火生,獨耽耽于盆里?!蓖直淮?,心中一動:“莫非是青草蛇王三,趁我不防,暗算于我。我豈能相容?!?/p>

  遂將牌扔于牌地上。右手順自己脖項,往后一伸,揪住身后面的人的胸膛,左手由胯下圈至身后來人的腿部,膝骨點炕,將腰一弓,順手在炕下一撞。

  老人家童懷這個樂可大了,頭朝下,就躺在炕底下去啦!腦袋碰了個大包。

  這豈能與童林善罷甘休。童林趕到看見是他父親,已經(jīng)嚇得膽裂魂飛,目瞪口呆,面色如紙。不用說老人家不能寬恕,就是眾鄉(xiāng)親,皆都怒視童林。怎么呢?這個鄉(xiāng)村里頭啊,最不喜愛的是不孝之子,亂七八糟的人家;最喜的是勤儉孝子之家。今童林雖誤傷老父,別看大家與童林那么好,今犯公憤,大家有些個看不上童林。一同斗牌的這位張爺,向著童林冷笑,豎著右手的大姆指頭,說道:“童林,你真不含糊,不枉你練過武術(shù)。你竟會打你爸爸?!?/p>

  一陣陣的冷笑,(這就是慢毒),這位劉爺,怒形于色道:“海川,這個你可不對。你要在村子里,像這個樣子,那可不行,這還了得!”惟有老人家童懷,含淚說道:“好好,人家是養(yǎng)兒防老,種谷望收,誰像我,家門無德,出此逆子?!闭f著立起身形,高聲喊鬧:“你就把我打死,我成全你的孝道。”

  說著往童林身上就去撞頭。(好在沒喊巡警,那時還沒有呢。)童林哪里還敢答言,一轉(zhuǎn)身,順窗臺跳至外面,往西村口跑下去了。耳內(nèi)聽后面老人家追趕,垢罵萬端,童林哪里還敢回頭。跑至西村口外,聽后面沒有動靜,站住身形,扭項觀看,幸而老父沒追。原來老人家童懷,被眾人勸解回去了。

  單提童林,站在西村口外,如醉如癡,若在云霧之中。舉止無措,真如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若再歸家,老父豈肯相容?就是村中父老,也難以相見。(看起來,人生天地之間,品行為立身之根本。今童林誤傷老父,為鄰右所不齒,真可稱百善孝字當(dāng)頭。)童林想夠多時,無由歸家。猛然想起,自己的姑父,住在正西小劉村,名叫劉玉。只得去哀求姑父、姑母,從中排解,好回家請罪。于是向劉村而來,到了小劉村,正值他姑父在家,遂將自己所遭始末,從頭至尾,對他姑父說明,他姑父遂著實的抱怨了他幾句。好在姑母在旁勸解,遂將童林留在家中,又令他姑父,請出本村有頭有臉的幾位來,面見童懷,為童林說情。無奈老人家童懷,氣恨不出,口風(fēng)太緊。老人家也說得有理:“總是我教育不好,方生此忤逆之子。古人有云:有子不肖莫若無。眾位分心,情我領(lǐng)啦,總是我家門無德。哪一位若將童林陪了回來,我可是一頭碰死。眾位,我們爺兒倆個,是有他沒我,我認(rèn)絕戶啦。”

  大家一聽,關(guān)系人命,老人家又在盛怒之下,羞慚之時,萬難和平,只可過兩天再說。于是眾人告辭。劉玉回家,將此事對童林細(xì)說了一遍。童林一想,父親不能見容,在姑父家中住著,又覺無味,只得遠(yuǎn)走。倘若時運變轉(zhuǎn),發(fā)財還家,也許有的。這是他心內(nèi)之事,別人哪里知道。又住了兩日,遂向他姑父相商,“既然我父不容,您來往分心,我心里也不忍讓您跟著為難。我打算跟您相商,我到朋友家里住兩天,您還是與我盡力。誰讓我將事做錯呢!我怕我父找到您的家中,多有不便。不如在朋友家中,躲避幾天。您借給我一個白粗布小褡褳,再借我兩吊錢。幾時我父親將氣消點兒,我再求您,給我哀求,我再回家?!彼酶赴櫭颊f道:“你可別遠(yuǎn)去,在哪兒住著,千萬先給我來信,到臨時我找你去?!庇谑菍|西備齊,童林與他姑父、姑母告辭。他姑父送出村口,又再三的囑咐童林,千萬不可遠(yuǎn)去。童林點頭應(yīng)允,分手告辭。他姑父回家,暫且不提。

  再說童林,他心中原沒有一定的投奔。自己打算逃往他鄉(xiāng),自己混好了,發(fā)財回家。一來父母看著也喜歡,再者叫鄉(xiāng)親們也看看,我成材不成材。雖然是這樣打算,暗中已入了三不歸(怎么叫作“三不歸”呢?但凡在外跑腿之人,在外逃亡,很多有這種病的。年青的人,不明世事,在村中看見人家,由家中逃走,在外頭發(fā)了財,衣錦身榮,發(fā)財回家。他看著人家眼熱,他在家中稍不如意,也想在外頭發(fā)財。及至逃在外省,舉目無親,又沒有文武賺錢的能力,資斧斷絕,沒有臉面回家,他一害臊,由此流落他方,絕無歸期,此為一不歸。再不然,身上無衣,腹內(nèi)無食,病在招商的旅店,店家一看不好,恐其受了累,夜間將他搭至在荒郊,遂葬犬腹。此其為二不歸?;蛘咴谕?,遇著有人扶持發(fā)財致富,娶妻生子,或在外戀其美色,竟忘卻家中的父母,竟不返里,是為不孝不義之人也。其為三不歸。不信眾位請看,咱天津三不管,凍餓而死者,不可勝數(shù),皆此三不歸之輩也)。閑言少敘,單說童林,信馬由韁,行無定所,竟往南走下來了。無非是曉行驛站,夜宿招商,非止一日。這一日,住在店房。查點自己的盤費,只剩下有百文錢之?dāng)?shù)。除去店飯錢,下余不過二十文錢,明朝路費,又當(dāng)如何?至晚間店內(nèi)伙計算賬,見童老客雙眉悉鎖,伙計因問其故,童林備敘前情。伙計在旁慨然而嘆,遂說道:“老客,你不知道在外跑腿的難處。我姓張,排行在二,我與你同病相憐。我當(dāng)初在家,不受拘管,因負(fù)氣跑到外面,我自己覺得不知有多大的能耐,只落得舉目無親,流落在此店中,多蒙掌柜的看我殷勤,將我收錄,到如今三五年的光景,只落得衣食口腹。若不遇見店東,我早就不在人世了。要沒有文武兩科的能耐,千萬可別往外跑,俗語有句話,就是‘在家千日好,出外時時難’。還得有能耐,也就是文啦武啦都行,才能保全糊口。在家想跑到外面,蹬開了輪子,緩開了腳,發(fā)財致富。別妄想,沒有那個事!您得真有能耐,方能賺錢。老客你有什么能耐?”童林聽了伙計一片言詞,言若金石,錚錚作響,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冷汗直流。童林點頭,暗想人在外面作事很難,四望無親,手中無錢,這便如何是好?回頭望著張二說道:“我生平?jīng)]有在外邊做過事,我在家中就是練過武術(shù)?!睆埗f:“什么?”童林答道:“我練過武術(shù)。”張二說:“你不用說了,你準(zhǔn)要練過武術(shù),會把式,如今這個年頭,上元甲子,人人好練,習(xí)武術(shù)的很多,差不多各鄉(xiāng)村里,都有把式場子。不用說別的,就說常言有話:“學(xué)會文武藝,售與帝王家’,帝王不用,售與識家。就說識家不用,頂沒有能耐,扔在土地上,亦得賺錢吃飯,就怕你不行。你要真行,明天就是集場,趕集的上店的亦多,你打聽打聽,我們這兒屬大名府管,張家鎮(zhèn)是個大鎮(zhèn)店。如果明天你在本鎮(zhèn)地上賣藝,有得是看的主兒。還是那句話:就怕你不行?!蓖终f:“行倒是行,有心賣藝,奈因手中缺少兵刃。”店小二說:“我這有口刀,(翠屏山也上來啦),可是竹片刀。我們店里早先住過賣藝的,他臨走的時候,忘在這里。我送給你用。”童林說:“那極好啦,我謝謝你?!被镉嬚f道:“你等著,我給你拿去?!惫し虿淮?,伙計把竹片刀拿了來。童林一看真好,正合自己使用。遂說道:“就這么辦吧!可是還得明天叫你受累,把我領(lǐng)到集上去。”

  伙計答應(yīng)說:“行,您先歇著吧?!闭f罷伙計出去,各自安歇。一夜晚景無事,次日天明,伙計等候童林梳洗已畢,將店中事情辦完,太陽已經(jīng)多高。

  與童林商議一定,遂將童林帶到街前。童林一看,果然是集場熱鬧。趕集的上店的人還不少,兩旁設(shè)擺出攤者也不少,俱是莊稼農(nóng)具。什么杈把、掃帚、大鐵锨、趕面棍、大炒勺、簸籮、簸箕等類,都是莊稼應(yīng)用之品,買賣不少。

  已經(jīng)走到街的當(dāng)中,路北有個大院,俱是趕集的生意,金披彩掛,快柳訓(xùn)拆(這是“吊坎兒”,江湖上的生意話。何為是金呢?總說是算卦的,都算金點。披呢?是扔到地下,以至修腳的那行,是在地下擺著的,就叫披。是變戲法的,都叫彩。是賣藝的,練武術(shù)的,皆為叫掛子行。唱竹板書的,為竹快;柳是唱大戲的;訓(xùn)拆就是說書的;此為生意道之俗稱。)還有賣野藥的,種種的玩藝兒,真是熱鬧非常?;镉媽⑼謳е帘泵?,有個空場之地?;镉嬚f:“你就在這個地方就行。你畫個圈兒,你就練起活來。我還回店,辦我的事去。我可不能陪著你,咱們回頭再見。”伙計說罷,回小店去了。童林于是用竹片刀畫了一個圓圈,將褡褳放在北面,連竹片刀放在一處。他往當(dāng)中一站,所有趕集的一看,這個樣式,是練把式的。又見童林長得魁梧,也真好看。童林的身材是在中等,細(xì)腰扎臂,雙肩抱攏,猿背蜂腰;就是穿的衣服,打扮的不好看。土黃布的褲褂,白骨頭鈕子,左大襟,白高筒的襪子,兩只大灑鞋。辮子挽了一個小疙瘩。從臉上看,可好看,紫巍巍的臉面,劍眉虎目,鼻直口闊,雙耳垂腮,人字脖子,太陽鼓著,眼睛努著,腮幫子鼓著,精神百倍。趕集的一看,這是練把式的。那個年月,人人好練,都有尚武的精神。工夫不大,將童林圍住。這才有人說:“你別看穿的不好,打扮的像老趕,這叫鄉(xiāng)下把式。這個練把式的,必有工夫,一定是尖的。(什么叫尖的呢?這練武術(shù),分尖掛星掛。何為叫星掛呢?無非是行拳,三飛腳,兩旋風(fēng)腳,披碴叭,拉幾個胯虎。瞧著很好看,練著還好練,其實沒有工夫。這就叫星掛。尖的呢?架式不多,還都是單架。看著真不好看,其實沒有真工夫不行。別看架式單,招招有式,式式有法。沒有幾十年的工夫,還真不行。非得內(nèi)外相合,那才是尖掛呢。)你看他站在那兒不練,有多么的威風(fēng)。”那個就說:“那是站在那兒運氣呢。”其實不對,童林雖在家練過工夫,其實他沒有在外邊賣過藝,要過人家的錢,事之所擠,萬不得已而為之。今兒眾人將他圍上,早就臉上如同大紅布似的了。常言有句話:“上山擒虎易,開口告艱難。”論起來江湖賣藝,得有一套生意口,應(yīng)當(dāng)站在場子當(dāng)中,先作個羅圈揖,別名叫“揚揖”。道得兩句生意話,什么人窮當(dāng)街賣藝咧,虎瘦攔路傷人,在下姓什么叫什么,必要道得一遍老師傅捧場的話,這才溜溜腿,然后再練,練完了要錢。如有不給錢的,給他些個刮剛(刮剛就是說閑話)。童林哪里行呢?不用說刮剛繞脖子的生意話,以致大家圍上了他,他臉就紅啦!瞪著兩只眼睛,看著眾人,眾人看著他,這真稱得起是“張飛拿耗子——大眼瞪小眼?!惫し虼罄玻蠹艺f“怎么還不練呢”?童林說:“我就練,你們都來啦!”大家說:“我們早來了半天啦!”童林說:“可是這么著,練完了我可要錢哪!”大家說:“練好了我們就給錢?!蓖终f:“不給錢,一位可走不了?!贝蠹乙宦?,這不是練把式的,簡直是路劫明伙,大家倒都樂了:“你練吧!”童林于是抱拳,大伙說:“真是練把式,插手就練?!本毩艘惶舜蠹t拳。內(nèi)有拳贊為證:跨虎登山不用忙,斜身繞步逞剛強。上打五花炮,下踢抱腳樁。喜鵲登枝沿邊走,童子拜佛一炷香。霸王舉鼎千門式,金雞獨立站中央。

  練完了氣不涌出,面不改色。行家一看,他練完談笑自若,腳下扎根入定,觀看姿式,真有幾年的工夫。大家叫好,童林說:“好哇!要錢啦,可得多給?!贝蠹乙宦?,真是“老趕”把式,一句生意話沒有。真有大把的往場子里拋錢的。童林一看,滿地銅錢,大約有吊掛來,夠吃飯住店的啦。你倒是接著往下練呀,也不說話,彎腰拾錢,放在褡褳以內(nèi),往肩頭上一搭,竹片刀往腰中一掖,轉(zhuǎn)身就走。大家一看,好哇,不練啦!

  不提練把式,且說他回至店房,伙計張二見童林笑嘻嘻的回來,迎面問道:“你買賣怎么樣?”童林說:“不錯”。于是進到屋中,將錢拿了出來,叫伙計預(yù)備早飯。又吃又喝,還又將剩下的錢,開付完了住店的錢,與張二告辭致謝。出離店房,就走下來了。也不問村莊鎮(zhèn)店何名,什么叫作州城府縣,一直往南走去,凡到處,就以賣藝糊口。這可應(yīng)了那句話啦:“人若吃了三天生意飯,給個知縣也不換!”沿路又運動身體,又賺錢吃飯,手中還有余錢。竟不思慮,也不問路程,在路途之上,曉行夜住,饑餐渴飲,非止一日。時已于深秋,童林已然行至江西界內(nèi)。(書中人言:童林由大名起身奔河南考城,走歸德入安徽,至江西貴溪縣。)

  這一日正往前走,天色已晚,寒風(fēng)刺面,一陣陣透涼,只好尋找店房。

  猛抬頭見道旁路北,有一家小店,怎么看出來的呢?原來門口上寫著四個字“德和小店”,是一連五間正房,當(dāng)中間關(guān)著避風(fēng)門。童林走至近前,伸手開門,往里面觀看,里面是南北對面大炕,對面的鍋臺。住客還真不少,鋪蓋是一份挨著一份。店客正在大家聚談。童林抱拳向眾人道:“眾位辛苦?!?/p>

  大家一看童林,身上一身土黃布,扛著小褡褳,在里面斜插一把竹片刀。大家亦就抱拳相迎,說:“坐下歇歇?!蓖终f道:“眾位,哪位是掌柜的?”

  旁邊一位用手指著身邊這位說道:“這位姓郭,就是店里掌柜的,外號叫倒霉郭?!惫乒竦溃骸皝砹丝腿死?,別取笑?!蓖直溃骸罢乒竦?,有閑地方?jīng)]有?”掌柜說道:“就這炕梢很好,坐下吧,回頭打點臉?biāo)敛聊?,喝點水再說。”童林將褡褳往炕里邊一推,坐在炕沿上,將要與掌柜的說話,旁邊過來一人,說:“老合嗎?由哪兒過來?”童林聽不明白(暗中代言,這是江湖的吊坎兒)。童林不知,這個店不是尋常小店,凈住的是生意人,金披彩掛,快柳訓(xùn)拆(前文已表過),不住尋常店客。吊坎為“相窯兒”。

  何為叫相窯兒?就比作宰相所居之地,其實凈是生意人。這是童林方才進到屋中,大家一看,他斜插一把竹片刀,大家以為他是同道掛子行的人。方才問他的這個人,姓吳行二,他也是新入生意,變戲法的,半空不作。俗說就是“花脖子”。怎么叫花脖子呢?你說他是生意人,內(nèi)里的事他又不知;你說他不是生意人,他還愛吊坎兒。方才他問童林,從哪兒過來,童林自然是不懂。童林可略為了然,說:“我從大道上來。”姓吳的又問道:“朋友,你是什么買賣?”童林答道:“我什么買賣也沒有?!蹦切諈堑挠终f道:“你是掛子吧?”(掛子就是練把式)。童林答道:“我就是穿的這件小褂,沒有大褂?!毙諈堑囊宦牐e了!又問道:“你是把式呀?”童林答道:“今夜睡覺,哪位挨著睡,可得留點神,沒準(zhǔn)兒。”吳二一聽,是睡著了被窩里打把式。吳二還要問,北邊炕上有一人答話,說:“吳老二,別問啦。他是海清(海清就是外行),這邊坐吧!”掌柜的過來問童林:“你是打干房?還是起火?”這個童林倒是明白,“打干房”是凈給店錢,“起火”是外加柴米錢。童林問道:“打干房起火多少錢?”郭掌柜答道:“打干房是兩文錢,起火四文錢?!蓖终f:“起火吧!”掌柜說:“我們吃什么,你得跟著吃什么?!蓖终f:“行啊”。掌柜說:“我們烙餅,給你烙多少?”童林說:“給烙五斤面的餅吧!”掌柜說道:“幾位吃?”童林說:“一個人吃?!惫乒裾f:“你吃得了么?”童林說道:“吃不了好帶著走,在路上當(dāng)點心吃。”郭掌柜的看了看大家,心說:他一點也不外行。于是掌柜的叫伙計合面烙餅。這個干面要是烙餅,每一斤能吃八兩水,餅要出鍋,二十四兩為一斤。要是烙餅啊,就是大鍋烙餅好吃。工夫不見甚大,大餅烙熟。簸籮大的五張,拿鍋蓋送到童林的面前,外有堿菜條一碟。大家看童林這個吃勁兒,真有點眼暈。童林飯量又大,不一會的工夫,已經(jīng)吃下了三張。剩下兩張,擱在褡褳之內(nèi)。也兼著一路勞乏,將褡褳往炕里邊一推,枕著小褡褳睡去。大家看天色已晚,也就各自安歇。

  次日天明,童林醒來,站起身一看,正趕上郭掌柜出去解手,童林候郭掌柜回來,說道:“掌柜的算賬吧?!庇谑钦乒竦陌训觑堝X算清。童林說:“我請問您一件事:我是跑腿的,昨天大家說的話,我是外行,真全沒聽明白。我是練過幾手笨拳,無非暫時糊口,望掌柜的您指引指引我,哪里有豐富的鎮(zhèn)店,我好多賺幾個。”郭掌柜說道:“你跟我來。”童林拿起小褡褳,連同竹刀,跟隨郭掌柜離了店門。郭掌柜用手往南一指,南邊有一段山嶺,離此甚遠(yuǎn)。說道:“往南離此四十里,有一座鎮(zhèn)店,叫作南雙雄鎮(zhèn)。往北四十里,有個北雙雄鎮(zhèn)。今天是南雙雄鎮(zhèn)的集場,兩千多戶人家,莊子豐富,好武的很多。你到那里可以多弄幾個錢。你由此路走嶺的東邊,千萬可別走嶺的西邊。若走嶺西邊,道可就差了,一定得迷路。沒別的,你到在那里,買賣一定大發(fā)財源。咱們是回頭再見?!蓖直溃骸霸僖姲?。”于是往南走下來了。

  天氣正值深秋,日尚未出,正在清冷之時。遠(yuǎn)山在望,村落很蕭條,一陣陣秋風(fēng)颯颯,吹的征塵打面,這一片凄涼秋色,令人心神慘淡。人若到入殘秋的時候,在家里倒不顯,若是在外面跑腿之人,未免觸起思鄉(xiāng)之念。童林身上穿的衣服單寒,又加上秋風(fēng)甚緊,滿目凄涼,一陣陣動起思鄉(xiāng)之念。

  自思在外跑腿,又不知父母在家怎樣想念,身體是否安康。思前想后,不覺心中酸楚,好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個上來,八個下去的一般,心思如麻,未免潸潸淚下。低頭往前行走,只顧走路,不提防將道路走錯。怕走山嶺以西,卻還是往嶺西走下來了。約走有十余里,猛然抬頭一看,這道路不像大道,亂草蓬蒿彌漫山坡,羊腸小道,接連不斷。只顧信步往前行走,不想亂山環(huán)抱,遍山荊棘,道路崎嶇,坎坷不平,很窄的鳥道,并無人行。路旁酸棗枳荊,榆柳?;彼?,被西北風(fēng)刮得樹葉兒飄零,寒蟲兒倒吊,鳴聲透入耳鼓。這一分凄涼景況,又兼著秋草迷目,行人無影,無可問程。童林心若刀絞。心中暗想:常言有云“車到山前必有路”,莫若往前行走,再作打算。

  于是又越過幾架山嶺,舉目觀看,哎呀,不好了!四面俱是高山峻嶺,不知哪條道路可通吳國。(要唱《文昭關(guān)》)面前荒草沒人,前面有個月牙式的山嶺,嶺雖不高,就是沒道,不如行至嶺下再作道理。于是用手撥開荒草,往前行走,不防腳下,險些被毒蛇繞住,嚇得童林冷汗直流。于是壯膽前行,到了嶺下,用手攀藤,意欲過嶺。不想山中野獸,在此拉了一泡屎,鬧了童林一手,臭味難聞??雌饋恚巳糇吡吮尺\,喝涼水都塞牙。用荒草將手擦凈,復(fù)又擄荊棘,抓葛藤,盤山而上。及至走到嶺上,只累得筋骨俱酥,喘喘吁吁。略為少坐,站起身來,用目往西觀看,但見清溪倒流,兩旁皆是茂林。童林走下嶺來,向樹林而走,行至林內(nèi),只累得混身是汗,遍體生津。

  又兼著勞累已過,無奈只得坐于林下休息。用目往對面觀看,真是山連山,山套山,山山不斷;嶺接嶺,嶺套嶺,嶺嶺相連。怪石橫生,陡壁懸崖,山勢猙獰,離奇古怪。又兼兩旁千年松樹,萬年古柏,直入云漢,風(fēng)鳴樹吼,令人膽寒。回憶往事,潸潸淚下。想自己在家,十幾歲好練武術(shù)。因斗紙牌為戲,誤傷老父,逃亡在外,身入江湖,流落異地,迷于山谷,竟辨不出方向,又無行人過問,莫非要餓死于山谷之內(nèi),與祖同故耳?(何為叫“與祖同故”呢?軒轅黃帝之子,名曰祖。生平好游山玩水,后遂餓死于亂山之中。往往人若是遠(yuǎn)行,必當(dāng)燒幾張黃錢祭祖。非祭家中的祖先,祭的是黃帝之子,為保得人馬平安。)

  童林想至此處,心若刀剜。正想不出離山之計,心正躊躇不下之時,猛聽得正東有腳步聲音。童林抬頭往正東觀看,見有二道士,行走如飛而來。

  二人俱是年邁的仙長。上首這一位,身量高大,頭帶九梁道巾,當(dāng)中鑲嵌美玉無瑕,兩旁綢帶雙飄。身穿黃布道袍,腰系絨繩,核桃粗細(xì),穗頭飄擺。白襪云鞋。手拿拂塵。黃顏銀鬢,兩道濃眉,壽毫甚長。目光如電,鼻如玉柱,唇似丹珠,銀髯滿腹,根根見肉。下首那位道士,中等身材。九樑道冠,竹簪別頂。身著藍(lán)布道服,腰扎水火絲絳,藍(lán)中衣,高筒襪子,上過膝蓋,足登雙青云鞋。面如重棗,劍眉闊目,四字???,兩鬢落腮花白髯。手拿樹枝拂塵,行走如飛。膝蓋碰心口,腳打屁股蛋,鹿伏鶴行。童林一見,知道是夜行術(shù)。童林怎么會知道呢?當(dāng)初在家練彈腿的時候,聽李老師講究過,所以今天一見便知。也搭著二位仙長準(zhǔn)知道此處無人,不提防被童林看見。

  童林心中一動:深山之內(nèi),二位仙長有如此之藝,非是劍客,即是俠客。又一轉(zhuǎn)想,自己身無長技,如何發(fā)跡?莫若向西,追趕二位仙長,拜在門墻之下,學(xué)會武術(shù),藝不壓身(童林有這個思想,其實人當(dāng)有這個思想。往往有人不以文武的能力當(dāng)頭。旁人若問:“因何你不作事呢?”“咳,是我時運不通,運尚不至。”這句話,耽誤不少人。怎么呢?人若要無事之時,當(dāng)清心靜養(yǎng),由五內(nèi)發(fā)出一股清靜之氣,發(fā)于面部。再有本身文武技藝,時機遇巧,再有貴人扶持,則陡然富貴不難。若在家竟等走運哪,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童林想到這里,站起身來,將褡褳往肩頭上一扛,竹板刀往腰中一掖,往西就追下二位仙長來了。

  童林緊追,二位仙長緊走;童林慢追,那二位仙長慢走。那個意思,二位仙長似有所知,可并不回頭。童林追有二里之遙,只累得喘吁不定。再若追不上,童林就要累躺下了。童林暗中著急,又不好喊叫。猛抬頭,心中稍定。因為什么呢?二位仙長的前面,有一道清溪阻路,南北一望無邊,東西約有三丈余寬,又無舟可渡,難以過去。不料想,二位仙長將腰一伏,行于水面,如履平地,此名叫作“蹬萍渡水”。(聽李教師說過)。童林暗想:此必劍客無疑。因而高聲叫道:“二位老師留步,小子有一言上稟?!倍幌砷L至西河岸,止步觀看童林,是農(nóng)家打扮,面帶純厚。那位銀髯的仙長叫道:“師弟,此子苦苦追趕,不知所因何故?”花白髯的那位道士答道:“不如你我回去,問個明白,再作道理?!薄澳敲匆埠?。”于是二位仙長,運用氣功,仍是施展蹬萍渡水之法,來至東岸。(“你別說啦,你們作書的人信口開河,由著你們說吧,人怎能夠在水皮上行走呢?”不然!這綠林道,有兩種水皮上走的工夫,您練過武術(shù),可就知道啦。就說當(dāng)下練行意拳的老先生,練的是五禽六獸一條龍,內(nèi)中有一蛇行,這個蛇若由地上走,將頭抬將起來,它就惦記著使風(fēng)。日子一長了,它的頭越抬越高,幾乎它的身形要立起來,尾巴著地。再若日久,它可就能架風(fēng)。它也練的是氣功。用吸呼之氣,將五臟提至胸膛,借天地之罡氣而成。不但是蛇,凡五大家,即“狐黃白柳灰”。它們修道練丹,皆用吸呼伸縮之力而成。其它生畜,皆能練氣脫凡,將皮囊脫去。何況是人!人為萬物之靈,若將氣功練成,得天地之罡氣,吸日月之精華。人為小天,天為大天。人有四肢八節(jié),天有四時八氣;人有二目,天有日月;人有三萬六千毛孔,天有三萬六千星斗;人有五指,天有五行;人有汗津,天有云雨。人用氣功,日久,人體與天體相合,團團圓圓如一粒明珠,萬劫不磨,方可成為劍仙,此達(dá)摩老祖洗髓經(jīng)之秘訣。人要練氣,日久可以發(fā)白皆黑,牙掉復(fù)生,返老還童,皆由于此。人若渡水,將氣一提,用蛇行之法,身體輕如漂葉,此為內(nèi)丹先天之術(shù)也。二位仙長之渡水,并非凈用氣功。氣功為先天,先天補五內(nèi)之不足,然后,以后天合之。何為后天呢?就是人所練的武術(shù),由武術(shù)的拳腳,運用先天之真氣,此為先后合一之術(shù)也。二位仙長用的是周身全力。何為叫全力呢?就是凹腹吸胸,空胸緊背,龍驤虎坐,兩腳方踢膝并行,手扶泰山,頭如懸磐,氣貫丹田,此正為先后合一。練氣屬陰為先天,運用四肢六陽為后天,故有先后天合一之說。那位說:“你怎么這般嘮叨呢?”若不說明,人由水皮上走過,豈不離奇嗎?就是二仙長行于水面,似不費力,但看河邊的巖石,被水打的澎湃作響??梢姸幌砷L,腳下之力卻用的不小?!霸趺茨悴皇钦f,身體輕便,反又說腳下用力呢?”沒告訴你是兩種么?世界力之最大者,莫甚于水火。人用全身之力,借水之力,方能渡水?!斑@話我們聽著又不明白?!狈讲潘f,團團圓圓,如一個皮球扔在水內(nèi),方不能沉底。二仙長形若圓球,勢若猿猴,取三元之勢,方能渡蹈水面。)

  再說童林見二位仙長,臨于河岸,急忙用身遮住。雙膝跪倒,高聲大叫:“二位仙長乃世之高人,弟子情愿拜在門墻之下?!倍幌砷L含笑道:“這又奇了,你我素不相識,我二人行于山谷,你在后面苦苦追趕。今又將我二人喚回,意欲拜我二人為師。我二人又不知你的姓名住址,怎樣的來歷,就是收你作為弟子,也得我二人商議商議,還有個當(dāng)收不當(dāng)收呢!也不能這樣草率?!蓖止蛟诘叵碌溃骸岸砷L所說甚是,待弟子明白上稟?!倍幌砷L說道:“你從實講來?!蓖诌@才將自己以往從前之事,由十八歲好練彈腿,因斗紙牌為戲,誤傷老父,畏罪逃亡在外,流落江湖,迷于山谷,得遇二位仙長,行步如飛,隨后追趕,見仙長蹬萍渡水,疑是劍俠,故斗膽相叫,細(xì)細(xì)的由頭至尾訴說了一遍。二位仙長聞聽,方知他名叫童林,家鄉(xiāng)住址,父母在堂,因誤錯逃亡在外,情有可憫。銀髯仙長說道:“你適才所言,我二人俱已聽明。奈因你父為汝所傷,何況業(yè)師!然而有情即可原,是誤傷老父,不知者不作罪,尚可寬恕。汝最不應(yīng)當(dāng)在我二人面前扯謊。”童林說道:“仙長所言,乃小子生平所不敢?!毕砷L道:“住口!蹬萍渡水之法,乃江湖綠林之秘訣,汝一鄉(xiāng)人,豈能知曉此術(shù)?”童林回答:“村中彈腿李老師與我言講:非劍客不能有此絕術(shù)。今小子得此奇遇,豈能交臂失之。望仙長原情收納,小子絕不敢謊言?!便y髯仙長說道:“聽你所云,絕不能假。你站起來,我有事,你若能作到,我便收汝;倘不能行,休誤你的前程,你再投別的門路去吧!”童林站起身來,說道:“但不知何事,望仙長指示?!?/p>

  仙長用手指定山溪:“方才你看我二人,由此渡過,汝能相從渡水,我便收你作為門人?!蓖謸u頭道:“不,不行。二位老師乃道德深遠(yuǎn),弟子乃一介村夫,豈能隨恩師蹬萍渡水?!毕砷L說道:“世界并無為難之事,待我教導(dǎo)于你,指引你得了步法,便可得渡?!蓖致勓?,心中一想:這是仙長品評我的心地,堅實不堅實。我若不應(yīng),絕不收我,我若應(yīng)允,必當(dāng)墜入水中。想仙長與我無仇,豈能眼看我溺水而死,到那時必當(dāng)相救。惟我心地堅實,準(zhǔn)可收留。遂說道:“弟子情愿受恩師指教。”仙長道:“好!你站在這里,你將褡褳竹板刀交給我?!蓖贮c頭,遂將物件交與仙長。童林站穩(wěn),用目往前看。仙長說道:“我讓你邁步,你就往前邁步,決無舛錯。我二人相扶于你,休要遲疑?!蓖贮c頭應(yīng)允。二位仙長站立童林左右,銀髯仙長左手拿著童林的物件,右手將童林右肩一揪?;ò作椎南砷L站在下首,用左手揪在童林的肋下,說道:“走!”童林只得眼往前看,竟向水上邁腿,就覺著腳下被水浸濕,唏哩嘩啦,竟走至西河岸(那位說,“童林也是蹬萍渡水過去的嗎?”他也配?二位仙長把他架過去的?。┩终驹谖靼叮p膝跪倒:“二位老師請上,受弟子一拜?!倍幌砷L擺手道:“且慢,正大的門戶,豈能草草了事?你隨我二人,至廟中再談一切。”童林點頭答言:“愿遵師命?!闭酒鹕韥?,旁邊侍立。仙長把所有的物件,交給了童林,復(fù)用拂塵往西一指,道:“隨我來!”

  童林將物件接在手內(nèi),順著拂塵往西一看,正西青山疊翠,怪嶺橫石。

  二位仙長行走如履平地,童林在后面可就受上罪啦。喘吁吁的只得相隨,越過了好幾道山嶺。正西一座高山,只有曲曲折折蚯蚓小道。隨二位仙長至山頂,舉目觀看,有一座朝南的古廟。不知修于何年,年久失修,四外群墻崩頹,后面大殿俱已倒坍,只有前面一座大殿未倒。山門之前,一邊一棵柏樹,上首的古柏,三四個人摟不過來,直連云漢,下首這一棵,五六個人摟不過來,枝葉茂盛,直插云霄。童林細(xì)看,山門上橫匾猶存,字跡雖模糊,也可以看得真,上書“金頂玉皇觀”,連門也沒有。二位仙長前行,童林跟隨在后,甬路正當(dāng)中放著一個漢白玉香爐,尚未損壞。行至大殿往里觀看,當(dāng)中神像已經(jīng)看不出供的是哪位來了。兩旁神像,俱已坍倒不齊,惟有神廚尚在,并沒有五供蠟扦兒,只有一個半破的香爐,神廚底下,釘著一個新黃布的廚圍。神廚以前,用笤帚掃的干干凈凈,當(dāng)中放著兩個蒲團。房頂上漏孔甚多。

  這一份凄涼景況,實難注目。二位仙長站立神廚之前,用手一指,叫道:“童林,你來看,這廟內(nèi)清苦難當(dāng),日無隔宿之糧,你如何受得下去?你若不愿意拜我二人為師,我將把你送下山去,休誤了你的前程。你要自己酌量?!?/p>

  童林一想:反正有二位仙長的飯吃,就有我的飯吃。又一想:不受苦中苦,難得人上人。只得點頭道:“弟子愿意相從?!毕砷L說道:“好,你既愿意,出于本心,我二人只得收錄于你。你旁邊站候?!蹦俏汇y髯仙長,對那花白髯仙長說道:(“你怎么成心啰唆,不提名姓,老是‘這個仙長、那個仙長’的呢?”您別忙,還沒到提名姓的時候呢。若到了提名姓的時候,就熱鬧起來啦。)“師弟,你收他好不好?”花白髯仙長含笑說道:“師兄,您的情緣已動,怎么反令我收他作弟子呢?還是您收他是啊!”銀髯仙長微笑道:“師弟,你不必推托。你我兩個收他作弟子。”花白髯仙長點頭答道:“那么著也好?!庇谑牵y髯仙長用手將神廚的黃布簾掀開,由里面拿出高香封、火種、簸箕全份,將香隨手抽出一股,把香分開了,打著了火種,將香燃著,插在破香爐內(nèi)。銀髯仙長恭恭敬敬地大拜了二十四拜,花白髯仙長拈香拜畢,這才正式叫童林拈香,對著佛像,大拜了二十四拜。然后,與二位老師,也照樣行過了禮。

  二位仙長在當(dāng)中蒲團上打坐,一回手由神廚黃布簾內(nèi)拿出舊蒲團來,命童林盤膝而坐,腳心朝天,閉目合睛,眼觀鼻,鼻對口,口對心,舌尖頂顎(這就是打坐之法)。然后教童林吸精引氣“三交媾”之法。何為叫“三交媾”呢?天地交媾,龍虎交媾,子午交媾。又名叫“渡鵲橋”。陰氣吸于腹內(nèi),與陽氣相合,其名曰“陰中返陽”,童林不知,無非是仙長當(dāng)時的指點。

  仙長教育童林明白,然后回手由神廚黃布簾內(nèi),拿出一個小黃布口袋,約有飯碗粗細(xì),有一尺二三寸長。又一回手拿出一個八卦如意缽。仙長將口袋解開,里面卻是一口袋帶著皮的粗稻米。仙長坐穩(wěn),左右手伸開,用二指拿起一個米粒,用手一捻,皮兒盡落,里面現(xiàn)出光潤潤的米粒。放在缽內(nèi),這才告訴童林:“你來看,廟中清苦,日無隔宿之糧。這是我二人下山募化來的粗米。我們一天捻多少米,吃多少飯,捻不出米來,就得忍饑挨餓。你也照這樣作去?!蓖贮c頭應(yīng)允,仙長將米袋、八卦缽交與童林,童林伸手接過,童林以為捻米算作什么,誰想到如法一捻,不料米殼不開(這個米殼要用碾子串,尚費許多的人工,串它不動,何況用手。童林不知,這位仙長用練氣之工操練他的手指,若米殼用手一捻就碎,此十指練成,在人的身上哪能受得住呢!童林如何知道。)童林捻不開稻米,遂向老師說道:“弟子捻不開米殼,不如用石將皮兒敲出?!毕砷L聞言,說道:“我就知你受不了清苦,師命不可違,你如不愿在此學(xué)藝,我當(dāng)送你下山,也不為晚?!蓖只卮穑骸暗茏泳湍砻琢?,不敢違背。”仙長說道:“好?!庇谑峭钟眯哪砻?。及至日色西斜,方捻出少半缽米粒。仙長說道:“不用捻了,天已不早,也當(dāng)做飯?!被厥钟缮駨N內(nèi),拿出個小銅鍋來。遂站起來,帶領(lǐng)童林,出廟下山,尋路繞至澗下清溪。仙長叫童林用鍋由溪內(nèi)取水,復(fù)帶著童林上山回廟。來至大殿臺階石下,用兩塊磚將鍋支好。把米由殿內(nèi)拿出來,度量水之多少,將米放在鍋內(nèi)。然后命童林下山撿取干柴,然后做飯。這個做飯童林不外行。

  工夫不大,點火將飯做熟。只有半八卦缽飯,童林雙手捧定,奉與二位仙長面前。二位仙長并不吃用,供于佛前,面對著神像念經(jīng)。念畢,取下八卦缽,銀髯仙長捏了一兩個米粒,放在口內(nèi),然后遞于花白髯的仙長,花白髯仙長也捏了兩個米粒,放在口內(nèi)。然后交與童林說道:“你用飯去吧?!蓖忠姸焕蠋熋约河蔑?,奈因二位老師,不過只用了兩個米粒,自己也不敢公然用飯。只得回答道:“二位老師未能用飽,弟子豈敢擅用?!便y髯老師含笑說道:“我二人不定幾日方才一飽(這是練氣功啊,饑不知饑,飽不知飽,就是幾日不用飯,也不要緊,就是吃的很多,也能用氣功消化),你拿了去用吧?!蓖致犃T,只得將缽接過。童林飯量甚大,這一點飯,豈能飽得了。好在小褡褳里邊,還有兩張大餅。自己將飯用完,又吃了一張大餅,還剩下了一張,好留著明日接濟。

  將飯用畢,天色已黑多時,二位老師令童林就在上首,將舊蒲團放好,二位仙長在上邊盤膝打坐,命童林仍按打坐之法,自己去坐,稍有不對,二位仙長指教。童林一路勞乏,工夫不大,沉沉睡去。不覺天至五鼓,童林正在似醒不醒之際,聽二位仙長念佛,童林只得醒來。站起身來,運動了運動身體,在旁邊一站。銀髯老師說道:“你才入門,也練不了躥高縱遠(yuǎn)各樣的武術(shù)。就是架式,也是不能站。只可打坐捻米。打坐捻米有什么好處呢?無非是練你的神氣,定你的本性。捻米是操練你的手指,這就是萬丈高樓從地起,水從源來樹從根。也是你練工夫的基礎(chǔ)。你仍然打坐捻米,日久自然有用?!蓖终f道:“謹(jǐn)遵師命。”于是童林專心打坐捻米。頂?shù)接蔑埖臅r候,米已經(jīng)捻出多半缽,也就按前法將飯作熟。不過僅夠一飽,習(xí)以為常。不覺已三個多月,捻米之功頗為有效。雖已冬令天寒,衣服單薄,內(nèi)有氣功,并不覺得甚冷。頭發(fā)長了,并沒有剃頭刀,有把小剪子,老師與他剪發(fā)。發(fā)辮蓬亂,有一把木梳,自己通梳,然后再編好。餓了就是米飯,也不知米從何處而來。要是渴了,就得飲山下的冷水。就依賴著打坐練氣之功,不覺怎樣痛苦。就是一樣,捻米之法甚熟,粗米到手一捻就開。

  這一日,童林在清晨將要捻米,銀髯老師叫道:“童林,我看你捻米甚勞,我當(dāng)再與你進一步,操練手掌之法”。二位仙長,站起身來,童林相隨至大殿以外。來至臺階石之下,命童林將臺階石打掃干凈,命他將小褡褳,由大殿內(nèi)取出,卷好橫在臺階石上。命將粗米取來,倒在臺階石上。銀髯仙長站在臺階石下,蹲襠騎馬式站好,把袖口住上一挽,好在臺階不高,正好用雙掌搓米。仙長兩膀臂用力,雙掌按住粗米,說聲:“嘿!”往前一推,將手抬起。叫道“童林你來看”,童林細(xì)看:粗米的殼全落,米粒皆出。仙長說道:“你看,搓米倒很容易,省得你捻米甚勞?!蓖忠豢?,仙長搓出米粒之多,實在比捻米容易。于是按著仙長之法,騎馬式站好,兩膀用力,手按捻米,雙掌前推,手掌如火燒的一般,疼痛難堪。米粒出來的不多。童林只得答道:“弟子手掌疼痛,搓米不如捻米。”銀髯仙長說道:“師命不可違,不愿習(xí)學(xué),當(dāng)送你下山?!蓖只卮穑骸澳我虻茏邮终铺弁矗绾问呛??”仙長點頭,遂由懷中取出小葫蘆一個,(可不知是什么藥。)將小葫蘆塞兒,取了下來,倒出一丸丹藥,約有黃豆粒大小,放在自己口內(nèi),用唾沫嚼爛,童林將雙掌伸開,遂唾在童林手掌之上,命童林擦抹均勻。童林此時想不搓米都不行,手掌奇癢難堪。童林只得如法搓米,倒覺爽快。此藥能管七日,至七日過,藥力已完,童林手掌,也就不覺痛苦,習(xí)以為常。日日搓米,不覺就有三個多月之久,童林搓米甚便。

  這一日清晨,銀髯仙長說道:“童林,我看你搓米甚勞。不如搗米”。(又不定出什么法子。)童林答道:“不知怎么搗法?”仙長說道:“你隨我來?!毕砷L起身,走到大殿之外,用手一指甬路上漢白玉的香爐。遂叫道:“童林,你把它打掃干凈。”童林應(yīng)允,只得將香爐收拾干凈。仙長命童林將粗米取出,把口袋打開,都倒在香爐以內(nèi)。仍命童林騎馬式站好,兩手?jǐn)€拳,先用右手拳,直向香爐內(nèi)搗去。這一搗不要緊,童林的手背,被香爐里的米硌得疼痛難忍。遂向仙長說道:“老師,弟子手背疼痛,望恩師將丹藥賞賜一粒,以免痛楚”。仙長遂將懷內(nèi)小葫蘆拿出,仍然取出一粒丹藥,命童林將手背伸出,將丹藥含于口中嚼爛,照舊唾于手背之上。童林擦抹均勻,手背癢得難受,再如法搗米,真就不覺其痛。米粒還出的不少。如此日日搗米,日子一長,拳到處,米粒即出,轉(zhuǎn)瞬間,已將百日。仙長又命童林捻米,頂?shù)桨偃漳兀坑指拇昝?,搓米搓了三個多月,又改搗米。如此光陰荏苒,日月如流,不覺三年。童林已覺得操手之法,頗有經(jīng)驗,坐功用氣已成,奈因武術(shù),一藝未學(xué)。這一天,至晚間打坐安歇,二位仙長沉沉睡去。童林本當(dāng)打坐睡去,因想武術(shù)一技未學(xué),竟學(xué)操拳串米,有何用處。猛然醒悟,非是老師不教,乃是自己不肯求學(xué),不苦請求。遂起身,來至二位仙長面前,雙膝跪倒。奈因仙長沉睡不醒,又不敢呼喚,只得長跪地上。由初更時分,直跪到東方發(fā)白。上首這位銀髯仙長,口念無量佛,隨著花白髯仙長亦就醒來,見童林直著身子跪在面前。其實二位仙長,早就知道他跪了一夜,故意裝睡,佯作不知。因問道:“你在此長跪,所為何來?你如不愿學(xué)藝,當(dāng)送你下山?!?/p>

  童林跪稟道:“恩師有所不知,容弟子面稟。弟子蒙二位恩師,推情收納,串米三年,兼習(xí)運氣坐功,頗為有效。奈因武術(shù)未得一技之長,非恩師不教,因弟子懶惰不學(xué)。望恩師賜教,又怕攪恩師清睡。今承老師下問,弟子不敢不明白上稟。”銀髯仙長回顧花白髯仙長,說道:“此小子真可教也。(此西漢張良圯橋納履,黃石公有言:孺子可教也。)花白髯仙長答道:“師兄,師兄,此子可傳,何不授以絕藝?”銀髯仙長,遂起身,叫道:“童林,我將天下絕藝,相授于你,你可愿學(xué)?”童林說道:“弟子敢不唯命是聽。”

  銀髯仙長說道:“好!你隨我來?!?/p>

  說著師徒三人出離大殿,來至在山門以外。銀髯仙長用手一指上首那一棵萬年古柏樹:“天下絕藝在此?!蓖值溃骸安恢鯓訉W(xué)法?”仙長道:“你來看我怎樣作法,你當(dāng)照樣作去?!蓖致犃T,點頭應(yīng)允。前文表過,這棵樹有四五個人摟不過來的粗細(xì)。就見仙長將拂塵往大領(lǐng)上一插,兩腳并齊,兩手下垂,松肩提頂,目往前看。(此謂無極圖。何為無極呢?《拳經(jīng)》有云:提頂?shù)跻d心中懸,兩膀輕松方自然。首如懸磬,用的是自然之力,不能用濁力,由無極而生有極。按天地之大,皆由太極中流出。)花白髯仙長命童林隨身后,也按此法站立。稍有不對,花白髯仙長在旁指點。童林就見銀髯老師將身往下一蹲,童林也只得一蹲,(此謂有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