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戰(zhàn)爭會破壞很多東西,而它首先破壞的是軍人自身的家庭生活。軍人尚未走到戰(zhàn)場,他們的妻子已經(jīng)被拋置在孤獨與恐懼中了。她們的懷念不是一般的懷念,那永遠是充滿不安和憂慮的。等待出征的丈夫回來,幾乎成為她們生活中唯一有意義的內(nèi)容。
然而戰(zhàn)爭又總是不可避免的。不管一場正在進行的戰(zhàn)爭其必要性如何、能否被評判為“正義”,從事這場戰(zhàn)爭的群體和它的領導者,總是要勉勵群體中的成員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最大的犧牲。國家給軍人以榮譽,使他們認為自己付出的努力和犧牲是值得的;這榮譽也會影響他們的家人——尤其是妻子,使她們認為家庭生活的破壞以及自身的痛苦都是有價值有意義的。因此,寫妻子懷念從軍的丈夫的詩篇,通常會包含兩方面的內(nèi)容:為丈夫而驕傲——這驕傲來自國家、來自群體的獎勉;思念丈夫并為之擔憂——這種情緒來自個人的內(nèi)心?!缎l(wèi)風·伯兮》就是典型的這種詩篇。
詩一開篇,寫一個女子用自豪的口吻在描述她的丈夫?!安北臼切值荛g排行的第一位,也就是老大,這里轉(zhuǎn)用為妻子對丈夫的稱呼,口氣中帶著親切感。這位丈夫值得驕傲的地方在于:一則他長得英武偉岸,是一國中的豪杰,同時也因為他非常勇敢,充當了君王的先鋒(由此看“伯”身份,當是貴族階層中的武士)。而驕傲的來源,主要恐怕是在后一點上。假如“伯”雖然長得高大英武,在戰(zhàn)爭發(fā)生時卻畏縮不前,妻子就沒什么可以公然夸耀的了。——其實,一般人所知道的光榮,也就是社會所認定的光榮,個人在這方面是沒有多少獨立判斷的能力的。
轉(zhuǎn)入第二章,寫自從丈夫出征,妻子在家就不再打扮自己了,任由頭發(fā)——女性身體最富裝飾性的部分——零亂得像一蓬草。這是以對女性的美麗的暫時性的毀壞,表明她對異性的封閉,也即表明她對丈夫的忠貞。不過,作為軍人的妻子,這種舉動還有進一步的意味。在古代,婦女是不能上戰(zhàn)場的,因此妻子對從軍的丈夫的忠貞,實也是間接表現(xiàn)了對于國家的忠貞——這就不僅是個人行為,也是群體——國家的要求。假定一個軍人在前方冒著生命危險打仗,他的妻子卻在后方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走東家串西家,哪怕并無不軌之舉,他也不能夠安心。這不僅對于家庭是危險的,對于國家也有極大的不利。所以,社會尤其需要鼓勵軍人的妻子對其丈夫表現(xiàn)徹底的忠貞。此詩不管是出于什么人之手(它可能是一位婦女的自述,也可能是他人的擬寫),這樣寫才是符合上述要求的。后來杜甫的《新婚別》寫一位新娘對從軍的丈夫表示“羅襦不復施”,還要“當君洗紅妝”,好讓他安心上戰(zhàn)場,與此篇可謂一脈相承。
然而,盡管詩中的女主人公算得上“深明大義”,她對自己的丈夫能“為王前驅(qū)”很感驕傲,但久久的盼待一次次落空仍然給她帶來巨大的痛苦。對于古代婦女來說,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幸福的唯一來源就是家庭;家庭被破壞了,她們的人生也就被徹底破壞了。而等待從軍的丈夫,這與一般的別離相思是不同的——其背后有很深的憂懼。潘岳《寡婦賦》用此詩為典故,有云:“彼詩人之攸嘆兮,徒愿言而心疼……榮華曄其始茂兮,良人忽已指背?!闭墙沂玖嗽娭形磸恼鎸懗?,而又確實隱藏在字面之下的恐怕丈夫最終不能歸來的憂懼。這一點是理解第三、四兩章所描寫的女主人公的期待、失望與難以排遣的痛苦之情的基礎。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夠“忘憂”,因為這“憂”已經(jīng)使她不堪負擔了。
詩必須有真實的感情,否則不能打動人;但詩人的感情也并非可以盡情抒發(fā)的,它常常受到社會觀念的制約。拿《衛(wèi)風·伯兮》來說,如果一味寫那位妻子為丈夫的報效國家而自豪,那會讓人覺得不自然——至少是不近人情;反過來,如果一味寫妻子對丈夫的盼待,乃至發(fā)展到對戰(zhàn)爭的厭惡(這在事實上絕非不可能),卻又不符合當時社會的要求。所以最后它成為這個樣子:對親人的強烈感情經(jīng)過責任感的梳理而變得柔婉,有很深的痛苦與哀愁,但并沒有激烈的怨憤。
在藝術構(gòu)思上,全詩采用賦法,邊敘事,邊抒情。緊扣一個“思”字,思婦先由夸夫轉(zhuǎn)而引起思夫,又由思夫而無心梳妝到因思夫而頭痛,進而再由頭痛到因思夫而患了心病,從而呈現(xiàn)出一種抑揚頓挫的跌宕之勢。描述步步細致,感情層層加深,情節(jié)層層推展,主人公的內(nèi)心沖突以及沖突的輾轉(zhuǎn)遞升,既脈絡清晰,又符合人物的心理邏輯,使人物形象具有飽滿的精神內(nèi)涵。同時,詩情奇崛不平,充滿辯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