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fēng)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fēng)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盡放我一作:須放我)
這首《滿庭芳》以議論為主,夾以抒情。上片由諷世到憤世,下片從自嘆到自適。它真實地展現(xiàn)了一個失敗者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也生動地刻畫了詞人憤世宿和飄逸曠達的兩個性格層次,在封建社會中很有典型意義。
詞人以議論發(fā)端,用形象的藝術(shù)概括對世俗熱衷的名利作了無情的嘲諷。功名利祿曾占據(jù)過多少世人的心靈,主宰了多少世人喜怒哀樂的情感世界,它構(gòu)成了世俗觀念的核心。而經(jīng)歷了人世浮沉的蘇軾卻以蔑視的眼光,稱之為“蝸角虛名、蠅頭微利”,進而以“算來著甚干忙”揭示了追名逐利的虛幻。這不僅是對世俗觀念的奚落,也是對蠅營狗茍塵俗人生的否定。詞人由世俗對名利的追求,聯(lián)想到黨爭中由此而帶來的傾軋以及被傷害后的自身處境,嘆道:“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薄笆隆?,指名利得失之事,謂此事自有因緣,不可與爭;但得者豈必強,而失者豈必弱,因此頁無須過分介意。這個思想來自老子。《老子》說:“柔弱勝剛強?!保ǖ谌拢┯终f:“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保ǖ谄呤苏拢┻@就是“誰弱又誰強”一句的本意。一方面,“木強則折”(第七十六章);一方面,“水善利萬物而不爭?!ぁぁし蛭ú粻帲薀o憂”(第八章),蘇軾領(lǐng)會此意,故“得罪以來,深自閉塞,···不敢作文字”(黃州所作《答李端叔書》)?!帮嬛姓嫖独细鼭猓砝锟裱孕芽膳隆保ā抖ɑ菰涸⒕釉乱古汲觥罚?,是他這個時期自處的信條。所以,“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币鈭D在醉中不問世事,以全身遠禍。一“渾”字抒發(fā)了以沉醉替換痛苦的悲憤。一個憤世嫉俗而以無言抗?fàn)幍脑~人形象呼之欲出。
下片于自敘中夾以議論。“思量,能幾許”,承上“百年里”說來,謂人生能幾;而“憂愁風(fēng)雨,一半相妨”,即李白“為歡幾何”之意?!帮L(fēng)雨”自指政治上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所“妨”者是人生樂事。陸游《假日書事》詩所云“但嫌尤畏(尤才畏譏)妨人樂”,即是此意。蘇軾一踏上仕途便卷入朝廷政治斗爭的漩渦,此后命途多難,先后排擠出朝,繼又陷身大獄,幸免一死,帶罪貶逐,昔時朋友相聚,文酒之歡,此時則唯有“清詩獨吟還自和,白酒已盡誰能借。不惜青春忽忽過,但恐歡意年年謝”(《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當(dāng)此時,詞人幾于萬念皆灰?!坝趾雾毜炙溃f短論長”,是因“憂愁風(fēng)雨”而徹悟之語。他的《答李端叔書》中有一段話可作為這兩句詞的極好注解:“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yīng)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地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而其科號為‘直言進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yīng)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已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嘵嘵至今,坐此得罪既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逐以軾為欲立異同,則過矣。妄論利害,才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xí)氣。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已,何足為損益?!笨梢姟暗炙溃ɡ鲜牵┱f短論長”之要不得。詞人自嘲自解,其中實又包含滿肚子不平之氣。下面筆鋒一轉(zhuǎn),以“幸”字領(lǐng)起,以解脫的心情即景抒懷。造物者無盡藏的清風(fēng)皓月、無際的苔茵、高張的云幕,這個浩大無窮的現(xiàn)象世界使詞人的心量變得無限之大。那令人鄙夷的“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的狹小世界在眼前消失了,詞人忘懷了世俗一切煩惱,再也無意向外馳求滿足,而愿與造化同樂,最后在“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的高唱中,情緒變得豁達開朗,超脫功利世界的閑靜之情終于成為其人生的至樂之情,在新的精神平衡中洋溢著超乎俗世的圣潔理想,詞人那飄逸曠達的風(fēng)采躍然紙上。
蘇軾在詞中擅長抒寫人生。他高于一般詞人之處,在于他能從人生的矛盾、感情的漩渦中解脫出來,追求一種精神上的解放,正因如此,蘇軾描寫的人類心靈就比別人多一個層次。這也是他的詞能使人“登高望遠”的一個重要原因。
詞人重在解脫,在感情生活中表達了一種理性追求,故不免要以議論入詞。此首《滿庭芳》便表現(xiàn)出這一特色。詞人“滿心而發(fā),肆口而成”,意顯詞淺,帶有口語化的痕跡,似毫不經(jīng)意,然又頗具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