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趨紫禁中,夕待金門詔。
觀書散遺帙,探古窮至妙。
片言茍會心,掩卷忽而笑。
青蠅易相點,白雪難同調(diào)。
本是疏散人,屢貽褊促誚。
云天屬清朗,林壑憶游眺。
或時清風(fēng)來,閑倚欄下嘯。
嚴(yán)光桐廬溪,謝客臨海嶠。
功成謝人間,從此一投釣。
詩歌的開始,使用了虛中帶實的手法,概言自己在宮禁中的生活和感受。翰林院、集賢殿都在宮禁中,故言“晨趨紫禁中”。從表面看,又是“紫禁”,又是“金門”,不僅說明職務(wù)之重要,還更帶有一種顯赫的威勢、甚至炫耀的口吻。的確,當(dāng)時翰林供奉的地位是十分重要而又顯赫的。據(jù)《新唐書·百官志》載,玄宗初,置翰林待詔,以張說、陸堅、張九齡等為之,掌四方表疏批答應(yīng)和文章。既又選文學(xué)之士號翰林供奉,與集賢院學(xué)士分掌制詔書敕。開元二十六年(738)又改翰林供奉為學(xué)士,專掌內(nèi)命,包括拜免將相、號令征伐諸大事。以后選用益重而禮遇益親,所以當(dāng)時有“號為內(nèi)相”或“天子私人”之稱。李白夙懷“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的宏圖,當(dāng)他被詔供奉翰林時,內(nèi)心是異常激動的,而且初入宮禁時,他也的確曾為自己所受的殊寵與顯赫的地位而自豪。他在《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其一中曾以自詡的口吻說:“天門九重謁圣人,龍顏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萬歲,拜賀明主收沉淪。翰林秉筆回英盼,麟閣崢嶸誰可見?承恩初入銀臺門,著書獨在金鑾殿。龍駒雕鐙白玉鞍,象床綺席黃金盤。當(dāng)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比欢?,時隔不久,當(dāng)李白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并非如此,這種天真浪漫的情緒也就慚慚消沉了。所以盡管這兩句詩表面上帶有顯赫的威勢和炫耀的語氣,但從“晨趨”與“夕待”兩個詞中,已向我們暗示了一種投閑置散而又焦慮如焚的心態(tài)。可以說“晨趨”、“夕待”也正是李白自入宮禁以來的形象寫照。
接下來具體寫投閑置散的讀書生活:這幾句的意思是說:我博覽珍秘的群書,深入鉆研其中的奧妙所在;如果發(fā)現(xiàn)有只言片語恰恰道出心曲之事,便會樂不自持、掩卷而笑。這幾句寫得輕松自如,可謂一片清機。但是,這種輕閑的讀書生活與一個身居翰林供奉之職的人來說,卻是極不協(xié)調(diào)、極不相稱的。作為翰林供奉本來所應(yīng)該做的事,已如前述,而事實上李白入宮之后,只不過被視為文學(xué)弄臣,是供奉帝王后妃遣興愉樂的玩物。這對于李白來說,是痛心的,也更是悲哀的。
“青蠅”句本陳子昂《宴胡楚真禁所》詩:“青蠅一相點,白璧遂成冤?!薄鞍籽本浔舅斡瘛秾Τ鯁枴罚骸捌錇椤蛾柎骸贰栋籽?,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边@兩句在章法上是上承“片言”二字,可以說是“片言”的具體內(nèi)容。這兩句是說:我本來就是愛好自由,無拘無束之人,可每每總是遭到心胸狹隘之人的責(zé)罵。這是上承“會心”二字,從古人的至理名言中,領(lǐng)悟到自身遭遇的緣由所在。李白本是性格傲岸,行為放達不拘之人,但是入宮之后,卻遭到高力士、張垍等奸臣的嫉妒與讒毀?!俺笳校δ艹芍r,格言不入,帝用疏之”(李陽冰《草堂集序》),愈來愈受到皇帝的疏遠與冷落。李白在《感遇四首》其四中也說:“宋玉事楚王,立身本高潔。巫山賦彩云,郢路歌白雪。舉國莫能和,巴人皆卷舌。一惑登徒言,恩情遂中絕?!北M管此時“恩情”尚未完全中絕,但李白早已預(yù)感到了。嚴(yán)酷現(xiàn)實的打擊,迫使詩人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前程與人格的完善,因而詩歌的下半部分,就著重表白對另一種生活的渴望與追求。
局促在宮禁之中,整日在嫉妒與讒毀中度日,不僅是對人格的迫害,也是對人性的壓抑。此時此刻,詩人不禁回憶起昔日委運自然、遨游林壑的布衣生活。那是何等的愜意:在大自然的懷抱里,面對明媚的云天與幽靜的林壑,清風(fēng)徐來,倚欄長嘯。一個“閑”字,道出了詩人的心境與大自然相融合的契機所在。
接下來詩人繼續(xù)寫道:這兩句反映了李白對嚴(yán)光和謝靈運的企慕,希望自己將來能象他們那樣,擺脫世俗的煩惱,寄跡林下,度安閑隱逸的生活。因而詩歌的最后兩句說:“功成謝人間,從此一投釣?!惫Τ缮硗?,是李白為自己設(shè)計的人生道路,也是他畢生的生活理想。他早在二十七歲時所寫的《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就表示過:“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州,不足為難矣。”其《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詩亦云:“待吾盡節(jié)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笨梢钥闯?,李白對理想信念的追求是何等的執(zhí)著,盡管在遭讒受謗,皇帝疏遠的情況下,仍抱定功成然后身退的信念。因而在政治上的期待,暫時戰(zhàn)勝了寄跡林下的愿望。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即從李白此時的心態(tài)與他初入宮禁時相比,則可以明顯看出其心理的變化。上文所引《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詩中,已可以看出詩人當(dāng)初那種春風(fēng)得意、喜不自勝的情態(tài)。此外,李白在《效古二首》其一中也以相同的情調(diào)寫道:“朝入天苑中,謁帝蓬萊宮。青山映輦道,碧樹搖煙空。謬題金閨籍,得與銀臺通。待詔奉明主,抽毫頌清風(fēng)。……快意切為樂,列筵坐群公。光景不可留,生世如轉(zhuǎn)蓬。早達勝晚遇,羞比垂釣翁?!钡谴藭r此刻,詩人已不再是“羞比垂釣翁”,而是希望要在“功成”之后,決絕地表示“從此一投釣”,要像嚴(yán)光那樣,遠離塵囂,過著安閑自樂的隱居生活。
總之,這首詩突出表現(xiàn)了詩人那傲岸不屈、不同流俗的高潔品質(zhì),其中有對好佞小人的斥責(zé),也有對自身遭遇及仕途的深深憂慮。盡管詩人此時仍懷有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對朝廷也還抱有一線的希望,但此后不久,詩人尚未及“功成”,便憤然離開了朝廷,踏上了自得其樂的布衣漫游生涯??梢哉f這首詩正是李白在長安為官時期心理轉(zhuǎn)變的一個重要標(biāo)志。
這是一首“言懷”之作,像是在同“諸學(xué)士”們娓娓而談。它一反李白所常用的那種奔放的激情與奇特的夸張,而是將眼前之事及心中之想如實地一一道來,在婉轉(zhuǎn)清爽的背后,蘊籍著十分深刻而又復(fù)雜的情感。這一特點的形成,與詩人當(dāng)時所處的地位及其所特有的心理狀態(tài)是密不可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