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
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
神力既殊妙,傾河焉足有!
馀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后。
此詩借古代神話中著名的夸父逐日故事,歌詠失敗的英雄,寄托對某些政治斗爭中的失勢者的復(fù)雜感情。
夸父追日的神話以絕妙天真的想像極度夸張地表現(xiàn)了先民們戰(zhàn)勝自然的勇氣和信心,具有巨大的藝術(shù)魅力。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組詩第九首即據(jù)此寫成。但詩人不是一般地復(fù)述神話的情節(jié),而是憑藉卓越的識見,運用簡妙的語言,對神話中的人物和事件進行獨特的審美觀照和審美評價,因而又有其不同于神話的審美價值。神話反映事物的特點是“人間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間的力量的形式”(恩格斯《反杜林論》)。因此,神話中的人物和事件都具有某種象征的意義。此詩對夸父追日其人其事的歌詠,自然也是一種含有某種象征意義的歌詠。詩人之言在此,詩人之意則在彼,所以不像直陳情志的詩那么容易理解。
開篇二句詠夸父之志?!洞蠡谋苯?jīng)》原說“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言外似乎還有點不以為然的意思。詩人卻說:夸父產(chǎn)生了一個宏偉的志愿,竟然要同太陽賽跑!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不勝驚嘆的情感,有力地肯定了夸父創(chuàng)造奇跡的英雄氣概。這里表面上是贊揚夸父“與日競走”的“宏志”,實際上是贊揚一種超越世俗的崇高理想?!熬阒痢倍湓伩涓钢Α!洞蠡谋苯?jīng)》原有“逮之于禺谷”一語,詩人據(jù)此謂夸父和太陽一齊到達了虞淵,好像彼此還難分勝負,暗示夸父力足以騁其志,并非“不量力”者,其“與日競走”之志也就確是“宏志”而非妄想了。本言勝負而不下斷語,只用“似若”兩字點破,故作輕描淡寫,更有一種高興非常而不露聲色的妙趣。詩人對夸父神力的欣賞,也隱含著對一切奇才異能的傾慕?!吧窳Α倍湓伩涓钢??!逗M獗苯?jīng)》說夸父“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想像一個人把黃河、渭水都喝干了還沒解渴,似乎有點不近情理。詩人卻說:夸父既有如此特異的可以追上太陽的神力,則雖傾河而飲又何足解其焦渴?用反問的語氣表現(xiàn)出一種堅信的態(tài)度,把一件極其怪異的事說得合情合理,至欲使人忘其怪異。在詩人的心目中,夸父的豪飲象征著一種廣闊的襟懷和雄偉的氣魄,因而有此熱烈的贊頌。篇末二句詠夸父之功。《海外北經(jīng)》說夸父“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想像夸父死后,拋下的手杖變成了一片桃林,固甚瑰奇悲壯,但尚未點明這一變化的原因,好像只是一件偶然的異事。詩人則認定這片桃林是夸父為了惠澤后人而著意生成的,說夸父的遺愿即寄托在這片桃林中,他的奇功在身后還是完成了。意謂有此一片桃林,將使后來者見之而長精神,益志氣,其功德是無量的。詩人如此歌頌夸父的遺愿,真意乃在歌頌一種偉大的獻身精神。
總起來看,這首詩的意蘊是非常深廣的。歷史上有許多杰出的人物,生前雖未能施展其才能,實現(xiàn)其抱負,但他們留下的精神產(chǎn)品,諸如遠大的理想,崇高的氣節(jié),正直的品質(zhì),以及各種卓越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往往沾溉后人。非止一世,他們都是“功竟在身后”的人。陶淵明自己也是一個“欲有為而不能者”(《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少壯時既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憶我少壯時》)的豪情,歸耕后復(fù)多“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雜詩·白日淪西阿》)的悲慨,他在讀到這個神話時自然感觸極深而非作詩不可了。所以在這首詩中,也寄托著他自己的一生心事。
用神話題材作詩,既須顧及神話原來的情節(jié),又須注入詩人獨特的感受,并且要寫得含蓄和自然,否則便會流于空泛和枯萎,沒有余味和生氣。陶淵明畢竟是“文章不群”(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的高手,他把神話原來的情節(jié)和自己獨特的感受巧妙地結(jié)合了起來,熔敘事、抒情、議論于一爐,于平淡的言辭中微婉地透露出對夸父其人其事的深情禮贊,使人不知不覺地受到詩意的感發(fā),從心靈深處涌起一種對夸父其人其事的驚?E5??向往之情,并由此引出許多聯(lián)想和想象,從而獲得更加豐富的審美怡悅。清代著名詩論家葉燮說:“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原詩·內(nèi)篇》)。陶淵明此詩可謂真正達到這樣的“至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