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寧府遇老姬,善鼓瑟。自言梨園舊籍,因感而賦此。
海角飄零。嘆漢苑秦宮,墜露飛螢。夢里天上,金屋銀屏。歌吹競舉青冥。問當(dāng)時遺譜,有絕藝鼓瑟湘靈。促哀彈,似林鶯嚦嚦,山溜泠泠。
梨園太平樂府,醉幾度春風(fēng),鬢變星星。舞破中原,塵飛滄海,飛雪萬里龍庭。寫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酒微醒。對一窗涼月,燈火青熒
詞的小序昭示了詞人靈感激發(fā)、感而賦詞的創(chuàng)作契機。
上片“海角飄零”一句,描繪現(xiàn)時飄泊異鄉(xiāng)、凄涼身世之狀,既寫自己,亦寫姬人。語雖無奇,卻極沉痛,非國破家亡、顛沛流離者不能道出,這句是全詞情思感發(fā)的中心樞紐,詞人的千愁萬感,詞作的千情萬狀,率皆由此生發(fā)而來。接下來五句措以虛筆,寫故國歌舞升平,恍若夢里天上一般?!敖鹞荨?,華麗住宅,“銀屏”,銀色的屏,二句極寫帝王生活的奢華、淫糜,類似于“漢帝重阿嬌,貯之黃金屋”(李白《妾薄命》)的故事和白居易描寫楊貴妃“珠箔銀屏迤邐開”(《長恨歌》)的名句,暗諷之意頓現(xiàn)。詞人點化這些歷史典故,虛筆點染,借以代指本朝故事,寓意便非同尋常:一來將宋君亡國同秦帝漢主唐皇帝的荒淫誤國聯(lián)系在一起,擺在同一層面上進行反思,暗含譏刺之意,批判深刻,二來又將這種切身之感和故國之思推宕得很遠很遠,恍如緬懷秦皇漢武歷史陳跡一般,再著以“墜露飛螢”繪虛清縹緲、忽閃迷離之狀,“夢里天上”寫亦真亦幻、虛實相間之境,便將這種深沉的歷史反思和剜心切膚的身心感嘆藏鋒斂跡起來,表面上似乎是淡語、景語,以虛筆出之,而實際上,虛幻之表下掩藏著沉重的歷史意境?!皢柈?dāng)時”以下諸句轉(zhuǎn)寫姬人,故國老姬,身懷絕藝,善鼓琴瑟,猶記當(dāng)年遺譜。而揮手鼓瑟所彈皆為哀惋之音,既似黃鸞嚦嚦,又似山泉叮咚。這里,懷絕藝、善鼓瑟,盛贊姬人美質(zhì),林鶯嚦嚦、清泉泠泠,比擬琴瑟好音,而“遺譜”“哀彈”,恰似一層薄霧輕紗,籠罩在尚未顯露的明亮基調(diào)之上,使之呈現(xiàn)出灰蒙陰霾之色,滲透出綿延無盡的哀絕情思。故國情思的魂靈,激越著身世哀感的熱血,貫注在清亮似黃鶯流轉(zhuǎn)、清越如山泉潺湲的琴瑟好音當(dāng)中,殷殷呈現(xiàn)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美感。
下片開始,經(jīng)過形式上的停頓、過渡,詞人的情感波瀾微息,意緒漸生。他冷靜地冋顧了姬人的遭際和故國的衰亡。歌舞升平,醉生夢死,幾度風(fēng)雨變幻,而今身世浮萍,鬢變星星;山河破碎,二帝被擄,幾經(jīng)干戈擊撞,而今家國易主,干戈飄零。“塵飛滄?!笔腔昧擞嘘P(guān)麻姑的典故,“東海三為桑田”,所以“圣人皆言,海中復(fù)揚塵也”(見葛洪《神仙傳》)?!褒埻ァ?,指金人王庭,這里,詞人沾濡著深沉的反思意緒,描繪出大好河山淪為金人統(tǒng)治的滄海桑田的巨變,意思恍惚,措筆凝重,在風(fēng)云變幻、歲月飄搖的更替之中,漸漸嶄露出了山河破碎、物是人非的境況,滲透出不勝凄愴的氣氛。接下來“寫胡笳幽怨”三句,再將筆墨集中到姬人身上,當(dāng)年花容月貌一般的美姬,飄零異國他鄉(xiāng),蹉跎無情歲月,如今已是身心憔悴,人老珠黃,再也沒有圖畫一般的美貌。這本身就是一幅圖畫,一幅浸潤濃郁故國之思的美人遲暮圖,它幽然喚起了一種象征,一種國家興衰的象征。因而,它同“舞徹中原,塵飛滄海,風(fēng)雪萬里龍庭”的狂歌爛舞、滄海桑田、金人一統(tǒng)天下等畫面交織疊印在一起,便顯得哀惋痛絕,寓意深廣。從個人的遭際中折射了國家的破亡,在人生的感喟中涵濡了世事的渺茫,國家興衰的象征意義愈加明晰。而結(jié)尾文處一句輕飄之言,又把讀者帶到真正的現(xiàn)實,涼月、青燈,一切都已成陳跡,恍然如一場春夢。
此詞最大的特點是運筆巧妙,對比強烈。夢里天上,金屋銀屏,而現(xiàn)實卻是國破家亡,今昔難比。往日美姬成憔婦,昔日佳音為遺曲。強烈的對比、強烈的情感,體現(xiàn)了詞人對于國家滅亡的痛惜,自己晚年飄零異鄉(xiāng)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