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風慵展一行書,眼暗休尋九局圖。
窗里日光飛野馬,案頭筠管長蒲盧。
謀身拙為安蛇足,報國危曾捋虎須。
舉世可能無默識,未知誰擬試齊竽。
詩篇從眼前貧居困頓的生活發(fā)端。風,指四肢風痹。八行書,指信札。暗,是形容老眼昏花,視力不明。九局圖,指棋譜?!笆诛L”和“眼暗”,都寫自己病廢的身體?!般颊埂焙汀靶輰ぁ?,寫自己索寞的情懷。信懶得寫,意味著交游屏絕;棋不愿摸,意味著機心泯滅。寥寥十四個字,把那種貧病潦倒、無所事事的情味充分表達出來了,正點明詩題“安貧”。
次聯(lián)就室內(nèi)景物略加點染,進一步烘托“安貧”的題旨。野馬,指浮游于空氣中的埃塵,語出《莊子·逍遙游》。筠管,竹管,這里指毛筆筒。蒲盧,又名蜾蠃,一種細腰蜂,每產(chǎn)卵于小孔穴中。兩句的意思是:閑居無聊,望著室內(nèi)的埃塵在窗前日光下浮動,而案頭毛筆由于長久擱置不用,筆筒里竟然孵化出了細腰蜂。這一聯(lián)寫景不僅刻畫入微,而且與前面所說的“慵展”、“休尋”的懶散生活正相貼合,將詩人老病頹唐的心境展示得淋漓盡致。
然則,詩人不是真的自甘寂寞。第三聯(lián)轉入致貧原由的追敘。安蛇足,就是“畫蛇添足”。用來諷刺做事節(jié)外生枝,弄巧反拙。捋虎須,比喻撩撥、觸犯兇惡殘暴的人?!肚f子·盜跖》敘述孔子游說盜跖而被驅趕出來后說:“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須,幾不免虎口哉!”按韓偓在朝時,曾向昭宗推薦趙崇為相,遭到朱溫不滿,幾乎被殺。《新唐書·韓偓傳》還記載一次侍宴時,朱溫上殿奏事,侍臣們紛紛避席起立,唯有韓偓遵守禮制端坐不動,引起朱溫的惱怒。韓偓忠于唐王室,必然要成為朱溫篡權的眼中釘。這就是詩中自謂的“安蛇足”、“捋虎須”,也就是詩人致貧的來由?;仡欉@一段往事,詩人感到自己謀身雖拙,報國則不避艱危,故表面以“安蛇足”自嘲,實際上以敢于“捋虎須”而自負,透露出他在頹唐外表下隱藏著的一片舍身許國的壯懷。
結末一聯(lián)則又折回眼前空虛寂寥的處境。試齊竽,事見《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齊宣王愛聽吹竽,要三百人合奏,有位不會吹的南郭處士也混在樂隊里裝裝樣子,騙取一份俸祿。后愍王繼立,喜歡聽人單獨演奏,南郭處士只好逃之夭夭。這里引用來表示希望有人能像齊愍王聽竽那樣,將人才的賢愚臧否一一判別,合理使用。整個這一聯(lián)是詩人在回顧自己報國無成的經(jīng)歷之后迸發(fā)出的一個質問:世界上怎會沒有人將人才問題默記于心,可又有誰準備像齊愍王聽竽那樣認真地選拔人才以挽救國事呢?質問中似乎帶有那么一點微茫的希望,而更多是無可奈何的感慨:世無識者,有志難騁,不甘于安貧自處,又將如何!滿腔的憤懣終于化作一聲嘆息,情切而辭婉。
題作“安貧”,實質是不甘安貧,希望有所作為;但由于無可作為,又不能不歸結為自甘安貧。貫串于詩人晚年生活中的這一基本思想矛盾以及由此引起的復雜心理變化,都在這首篇幅不長的詩里得到真切而生動的反映,顯示了高度的藝術概括力。詩歌風貌上,外形頹放而內(nèi)蘊蒼勁,律對整切而用筆渾灑,也體現(xiàn)了詩人后期創(chuàng)作格調的日趨老成。前人評為“七縱八橫,頭頭是道,最能動人心脾”(邵祖平《韓偓詩旨表微》),殆非虛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