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久客耕南畝,北望傷神坐北窗。
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俱飛蛺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雙。
茗飲蔗漿攜所有,瓷罌無謝玉為缸。
詩人在一開始就直抒胸臆,頓感一種悲愴感傷的情緒油然而生。詩人在草堂的北窗獨坐,極目北望,感慨萬千。此聯(lián)對仗極工,“南”、“北”二字迭用對映,以“南京”對“北望”、以“南畝”對“北窗”。
頷聯(lián)由抒懷轉(zhuǎn)入描寫在成都的客居生活:“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此情此景富有詩情畫意,是一種和平寧靜、樸素安適的鄉(xiāng)野生活。波光云影伴著棹聲、嬉鬧聲,杜甫望著眼前這位同他患難與共的糟糠之妻楊氏,兩鬢業(yè)已有些斑白,細細的皺紋開始悄悄爬上了曾經(jīng)細嫩的面龐,回想起和她一起看過的風景和一起走過的人生旅程,今生有伊相伴,縱然再苦也甘之如飴,這或許就是一起吃苦的幸福吧。想到這里,杜甫內(nèi)心深處的感情猶如潮水從心底奔涌而出,多年漂泊與流離的苦痛和如今能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幸福,兩種冰火兩重天的情感交雜在一起,最終化作頸聯(lián)“俱飛蛺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雙”這兩句?!熬泔w蛺蝶”和“并蒂芙蓉”,如雙棲鴛鴦一般,都是成雙成對的,象征著夫妻或兩個相愛的戀人雙宿雙飛,永不離分,唯美的梁祝化蝶所表達的也正是此意。
末聯(lián)詩人又把游走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中來,將視線轉(zhuǎn)移到隨艇攜帶的“茗飲”和“蔗漿”上來?!败嫛边@一叫法最早出自三國曹魏張揖的《廣雅》一書中:“荊巴間采茶作餅,葉老者,餅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飲,先炙令赤色,搗末置瓷器中,以湯澆覆之?!笨梢?,在三國時期,荊巴一帶(今湖北、四川交界一帶)把茶湯稱作“茗飲”,而且煮飲的方式也比較特別。另據(jù)北魏楊炫之《洛陽伽藍記》記載:“菰稗為飯,茗飲為漿”,“時給事中劉鎬,慕肅之風,專習茗飲”?!安琛弊肿钤缡滓娪谔骑@慶中(656~661年)蘇恭的《本草》中,距離杜甫寫此詩的時代已有百余年,而成都位于巴蜀一帶,自古以來就是飲茶成風,這在張載的“芳荼冠六清,溢味播九區(qū)”(《登成都白菟樓》)中可窺見一斑。杜甫在詩中用“茗飲”而不用“茶”,足見他移風易俗,受當?shù)仫嫴枇曀子绊戭H深。詩人在尾聯(lián)中至少寄寓了兩層意思:一是道出他的人生滋味,二是表達他的人生價值觀。于杜甫而言,他的人生只有“苦”和“甜”兩味,而且苦是遠遠多于甜的,早年多舛的命運和后來的塵埃落定恰如這清苦的“茗飲”和甘甜的“蔗漿”。他與妻子經(jīng)歷了多少的離別、思念之苦,如今能手牽手、肩并肩同乘一艇,是在嘗盡苦辛之后換來的甜蜜,來之不易。“茗飲蔗漿攜所有”,把苦茗與甜蔗都同置一艇上,時飲茗來時飲漿,時苦時甜,恰如在回味一段人生。至于人生價值觀,在此時的杜甫眼里,茗飲蔗漿都用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瓷壇來盛放,一點兒也不遜色于精美的玉缸。瓷壇與玉缸,雖功用相同,內(nèi)涵卻有天壤之別,一樸質(zhì),一奢華;一象征著簡淡平凡的生活,一象征著窮奢極惡的生活。詩人認為“瓷罌無謝玉為缸”,意味著他的人生價值觀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變,由追求顯達仕途轉(zhuǎn)變成追求陶然田園,由勃勃雄心轉(zhuǎn)變成淡泊寧靜,這一過程也誠如茶由醇厚漸轉(zhuǎn)淡薄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