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歲,西原賊入道州,焚燒殺掠,幾盡而去。明年,賊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邊鄙而退。豈力能制敵與?蓋蒙其傷憐而已。諸使何為忍苦征斂,故作詩一篇以示官吏。
昔歲逢太平,山林二十年。
泉源在庭戶,洞壑當(dāng)門前。
井稅有常期,日晏猶得眠。
忽然遭世變,數(shù)歲親戎旃。
今來典斯郡,山夷又紛然。
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
是以陷鄰境,此州獨見全。
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
今彼征斂者,迫之如火煎。
誰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
思欲委符節(jié),引竿自刺船。
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
此詩和《舂陵行》都是作者反映社會現(xiàn)實,同情人民疾苦的代表作,而在斥責(zé)統(tǒng)治者對苦難人民的橫征暴斂上,此詩詞意更為深沉,感情更為憤激。
在詩中,元結(jié)把起義的少數(shù)民族稱之為“賊”,固然表現(xiàn)了他的偏見,但他把“諸使”和“賊”對比起來寫,通過對“賊”的有所肯定,來襯托官吏的殘暴,這對本身也是個“官吏”的作者來說,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全詩共分四段。第一段由“昔年”句至“日晏”句,先寫“昔”。頭兩句是對“昔”的總的概括,交代他在作官以前長期的隱居生活,正逢“太平”盛世。三、四句寫山林的隱逸之樂,為后文寫官場的黑暗和準備歸老林下作鋪墊。這一段的核心是“井稅有常期”句,所謂“井稅”,原意是按照古代井田制收取的賦稅,這里借指唐代按戶口征取定額賦稅的租庸調(diào)法;“有常期”,是說有一定的限度。作者把人民沒有額外負擔(dān)看作是年歲太平的主要標志,是“日晏猶得眠”即人民能安居樂業(yè)的重要原因,對此進行了熱情歌頌,便為后面揭露“今”時統(tǒng)治者肆意勒索人民設(shè)下了伏筆。
第二段從“忽然”句到“此州”句,寫“今”,寫“賊”。前四句先簡單敘述自己從出山到遭遇變亂的經(jīng)過:安史之亂以來,元結(jié)親自參加了征討亂軍的戰(zhàn)斗,后來又任道州刺史,正碰上“西原蠻”發(fā)生變亂。由此引出后四句,強調(diào)城小沒有被屠,道州獨能促使的原因是:“人貧傷可憐”,也即“賊”對道州人民苦難的同情,這是對“賊”的褒揚。此詩題為“示官吏”,作詩的主要目的是揭露官吏,告戒官吏,所以寫“賊”是為了寫“官”,下文才是全詩的中心。
第三段從“使臣”句至“以作”句,寫“今”,寫“官”。一開始用反問句把“官”和“賊”對照起來寫:“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這是抨擊官吏,不顧喪亂地區(qū)人民死活依然橫征暴斂的憤激之詞,是元結(jié)關(guān)心人民疾苦的點睛之筆。而下兩句指陳事實的直接描寫:“今彼征斂者,迫之如火煎”,更活畫出一幅虎狼官吏陷民于水火的真實情景。和前面“井稅”兩句相照應(yīng),與“昔”形成鮮明對比,對征斂官吏的揭露更加深刻有力。接下來的兩句:“誰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以反問的語氣作出了斷然否定的回答,揭示了“時世賢”的殘民本質(zhì)。“絕人命”和“傷可憐”相照應(yīng),“時世賢”與“賊”作對比,這里對“時世賢”的諷刺鞭撻之意十分強烈。更為可貴的是詩人在此公開表明自己不愿“絕人命”,也不愿作“時世賢”的決絕態(tài)度,并以此作為對其他官吏的一種告誡。
第四段由“思欲”句至“歸老”句,向官吏們坦露自己的心志。作者是個官吏,他是不能違“王命”的,可是作“征斂者”吧,他又不愿“絕人命”。詩人對待這一矛盾的處境的辦法是:寧愿棄官,歸隱江湖,也絕不去做那種殘民邀功、取媚于上的所謂賢臣。這是對統(tǒng)治者征斂無期的抗議,此處充分清楚地表明作者對民瘼的熱情關(guān)心。
元結(jié)在政治上是一位具有仁政愛民理想的清正官吏;在文學(xué)上反對“拘限聲病,喜尚形似”(《篋中集序》)的浮艷詩風(fēng),主張發(fā)揮文學(xué)“救時勸俗”(《文編序》)的社會作用。這首詩不論敘事抒情,都指陳事實,直抒胸臆,沒有一點雕琢矯飾的痕跡,而詩中那種憂時愛民的深摯感情,如從胸中自然傾泄,自有一種感人之處,亦自能在質(zhì)樸之中成其渾厚,顯示出元結(jié)詩質(zhì)樸簡古、平直切正的典型特色。沈德潛說:“次山詩自寫胸次,不欲規(guī)模古人,而奇響逸趣,在唐人中另辟門徑?!保ā短圃妱e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