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讀《中興碑》。
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鬢成絲。
明皇不作苞桑計,顛倒四海由祿兒。
九廟不守乘輿西,萬官已作鳥擇棲。
撫軍監(jiān)國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為?
事有至難天幸耳,上皇躕蹐還京師。
內(nèi)間張后色可否?外間李父頤指揮。
南內(nèi)凄涼幾茍活,高將軍去事尤危。
臣結(jié)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
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賞瓊琚詞。
同來野僧六七輩,亦有文士相追隨。
斷崖蒼蘚對立久,凍雨為洗前朝悲。
黃庭堅七古,起首一般采取兩種手法,一是突兀而起,高屋建瓴,傾瀉而下;一是平平而起,語遲意緩,遒勁老蒼。這首詩的起首,用的是后一種手法。詩用敘事語氣展開,很自然地入題,說自己來到了浯溪,拄著拐杖上山,細讀《中興碑》,想到生平見過許多此碑的拓本,今天真正見到原碑,卻已年齡老了。這四句是開端,也是第一段,看上去很平淡,細細琢磨,卻有很深的意味。前兩句寫見碑,是直寫;后兩句寫見碑的感慨,用旁襯。因了平生看見碑的許多墨本,對碑的內(nèi)容必然很熟悉,對原碑定然很向往,極欲一見;今天見到了,一定很高興;然而詩說自己已經(jīng)蒼老,到現(xiàn)在才見到原碑,流露出恨見太晚的感慨。
黃庭堅是著名的書法家,對《中興頌》素有研究,且上文已明陳“半世看墨本”,于是下文不再具體寫碑,不說碑文經(jīng)風瀝雨所留下的滄桑痕跡,也不評顏真卿字體如何蒼勁有力,卻一連用十六句,傾吐由碑文內(nèi)容而引起的懷古之思與感慨?!吨信d碑》是記平定安史之亂,唐肅宗收拾殘局,使唐中興事,所以詩以唐明皇為中心。前四句寫安史之亂的緣起是由于明皇失政,寵用安祿山,終于釀成國變,自己逃入西蜀,大臣們紛紛投靠新主。次四句寫唐肅宗恢復事,說他匆忙即位,徼天之幸,得以戰(zhàn)勝,明皇成了太上皇,局促不安地回到京城。又次四句,寫唐明皇在南內(nèi)茍活,內(nèi)被張后欺負,外受李輔國頤指,日子十分難過,自高力士被趕走后,處境更加困難。末四句,寫臣子元結(jié)、杜甫等忠君報國,但世人都不理解,只欣賞他們優(yōu)美的文辭。這十六句,是本詩的主體,寫盡了玄宗、肅宗二朝的史事。從所舉史實及所作評論來看,黃庭堅既對唐明皇荒淫失國表示批判,又對他晚年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對唐肅宗,黃庭堅以“何乃趣取大物為”一句作誅心之論,說他急于登上皇帝的寶座,逾越了本分;又舉元結(jié)文及杜甫詩來說明當時社會并不安定,人民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肅宗也不是個好皇帝。言下之意,對“中興”二字持否定態(tài)度。黃庭堅對肅宗的看法,在當時及后世都引起過爭論,元劉壎《隱居通議》稱贊這論點說得好,全詩“精深有議論,嚴整有格律”。宋范成大《驂鸞錄》批評說詩“不復問歌頌中興,但以詆罵肅宗為談柄”,使后來不少人跟著他走入歧途。陳衍《宋詩精華錄》也認為詩“議論未是”。
“同來野僧六七輩”至末四句是一段,也是詩的煞尾。這段猶如古代游記筆法,在最后交代同游人,在風格上與首段遙相呼應。詩收得很平穩(wěn),說自己與同行人一起看碑,在斷崖前經(jīng)受著風雨的襲擊,思念著唐朝這一段不堪回首的悲涼故事?!扒俺比?,總結(jié)了前面一大段懷古的內(nèi)容。當時,宋徽宗重用蔡京等奸臣,民間怨聲載道,國家日益混亂,金人在北方又虎視眈眈。詩人敏銳地感受到,宋徽宗正在步唐明皇的后塵,這前朝悲很可能就會演變成今朝悲。所以詩的末段看似寫景敘事,卻使人感受到詩中籠罩著一股悲涼之氣。
這首詩是黃庭堅晚年的作品,詩人這時駕馭語言的藝術(shù)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全詩洗盡鉛華,歸于自然,結(jié)構(gòu)嚴謹,章法井然,敘事與議論相結(jié)合,概括了安史之亂前后的史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