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路,凄風(fēng)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岸頭沙,帶蒹葭,漫漫昔時流水今人家。黃埃赤日長安道,倦客無漿馬無草。開函關(guān),掩函關(guān),千古如何不見一人閑?
六國擾,三秦掃,初謂商山遺四老。馳單車,致緘書,裂荷焚芰接武曳長裾。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鄉(xiāng)安穩(wěn)處。生忘形,死忘名。誰論二豪初不數(shù)劉伶?
此詞是作者在飽經(jīng)人生憂患之后對歷史、社會的沉思和對人生的抉擇。歷史、社會是虛幻變化的:古人的墳?zāi)棺兂闪私袢说母铮羧盏慕恿魉缃褡兂闪舜迓渥∩狭巳思遥荷鐣觼y又太平,太平了又動亂:整個人生又是那么勞碌奔忙,疲憊不堪,就像長安道上人無水馬無草的倦客。在這虛幻變化的社會歷史中,擺在作者面漸的只有蔭條路:一是遁入深山做隱士,一是沉入醉鄉(xiāng)做酒徒,因為仕進之路早巳堵塞。而追思往古,歷史上的所謂高人隱士多屬虛偽,君不見秦末漢初的商山四皓,一度以隱居深山不仕新朝而名揚四海,可不久就撕下偽裝住進了侯門??磥砦ㄒ坏娜松x擇只有像劉伶那樣沉入醉鄉(xiāng);旋浪形髕,且盡生前一杯酒,也不管死后有無名。不過,作者表面上看破紅塵,實質(zhì)上他難以看破,也難以真正忘名,不然他就不會這么激憤了。
自然界的變化,一般比人事變化遲緩。如果自然界都發(fā)生了變化,那人事變化之大就可想而知了。滄海桑田的典故,就是說的這種情況。這首詞一上來的六句,也是就自然與人事兩方面合寫這個意思。詞句用顧況《悲歌》“邊城路,今人犁田昔人墓;岸上沙,昔時流水今人家”,而略加增改。前三句寫陸上之變化,墓已成田(用《古詩》“古墓犁為田”之意),有人耕;后三句寫水中之變化,水已成陸,有人住。下面“黃?!倍湟矎念櫅r《長安道》“長安道,人無衣,馬無草”來,接得十分陡峭。看了墓成田,水成陸。他們依舊為了自己的打算,不顧一切地奔忙著。函谷關(guān)是進入長安的必由之路。關(guān)開關(guān)掩,改朝換代,然而長安道上還是充滿了人渴馬饑的執(zhí)迷不悟之徒。歇拍用一問句收束,譏諷之意自見。
“六國擾”,概括了七雄爭霸到秦帝國的統(tǒng)一,“三秦掃”,概括了秦末動亂到漢帝國的統(tǒng)一?!俺踔^”四句,是指在秦、漢帝國通過長期戰(zhàn)爭而完成統(tǒng)一事業(yè)的過程中,幾乎所有人都被卷進去了。詞人說,他最初還以為商山中還留下了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這四老。誰知道經(jīng)過統(tǒng)治者寫信派車敦請以后,就也撕下了隱士的服飾,一個跟著一個地穿起官服,在帝王門下行走起來了。(商山四皓最初不肯臣事漢高祖,后被張良用計請之出山,保護太子,見《史記·留侯世家》。南齊周彥倫隱居鐘山,后應(yīng)詔出來做官,孔稚圭作《北山移文》來譏諷他,中有“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之語。又漢鄒陽《上吳王書》中句:“何王之門不可曳長裾乎?”)這四句專寫名利場中的隱士,表面上很恬淡,實則非常熱中。隱居,只是他們的一種姿態(tài)、一種向統(tǒng)治者討價還價的手段,一到條件講好,就把原來自我標(biāo)榜的高潔全部丟了。上面的“初”字、“遺”字和下面的“裂”字、“焚”字、“接”字、“曳”字,不但生動準(zhǔn)確,而且相映成趣,既達到嘲諷的目的,也顯示了作者的幽默感。不加評論,而這般欺世盜名的人物的丑態(tài)自然如在眼前。
“高流”以下,正面結(jié)出本意?!蹲磬l(xiāng)記》,隋、唐之際的王績作,《酒德頌》,晉劉伶作,都是古來贊美飲酒的著名文章。在《記》中,王績曾假設(shè)“阮嗣宗、陶淵明等十?dāng)?shù)人并游于醉鄉(xiāng),沒身不反,死葬其壤,中國以為酒仙?!痹凇俄灐分校瑒⒘嬖僭O(shè)有貴介公子和搢紳處士各一人,起先反對飲酒,后來反而被專門痛飲的那位大人先生所感化。高流,指阮、陶、劉、王一輩人,當(dāng)然也包括自己在內(nèi)。末三句是說,酒徒既外生死、忘名利,那么公子、處士這二豪最初不贊成劉伶那位先生,沒有人會去計較這些??隙ㄈ睢⒌?,也就是否定“長安道”上的“倦客”、“裂荷焚芰”的隱士。(“生忘形”,用杜甫《醉時歌》:“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薄八劳保谩妒勒f新語·任誕篇》載晉張翰語:“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本c“高流端得酒中趣”切合。)方伯?!丁次倪x〉集成》評《酒德頌》云:“古人遭逢不幸,多托與酒,謂非此無以隱其干濟之略,釋其悲憤之懷?!贝嗽~以飲酒與爭權(quán)勢、奪名利對立,也是此意。
此詞針對這種普遍存在的歷史現(xiàn)象而發(fā)出的不平之鳴。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對于那樣一些統(tǒng)治者及其幫忙、幫閑們的鄙視,是有其進步意義的。但由于階級性和世界觀的限制,他又只知道向“醉鄉(xiāng)”中逃避,即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這種消極的生活態(tài)度和思想感情又顯示了這種進步意義的局限性很大。
以憤慨、嘲諷的口吻來描寫歷史上那些一生忙著追求權(quán)勢和名利的人,占了此詞的大部分篇幅。但起筆卻從人事無常寫起,這樣,就好比釜底抽薪,把那些熱衷于富貴功名的人都看得冷淡了,從而為下文揭露這些人的丑態(tài)埋下伏線,同時也為作者自己最后表示的消極逃避思想埋下伏線。
張耒《〈東山詞〉序》曾指出賀詞風(fēng)格多樣化的特點:“夫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袂,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覽者自知之?!贝嗽~和前幾首截然不同,也可證明此點。從這些地方可以看出,蘇軾的作品在詞壇出現(xiàn)以后,其影響是相當(dāng)廣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