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唐人喜歡以行第相稱。這首詩中的“元九”就是在中唐詩壇上與白居易齊名的元稹。809年(元和四年),元稹奉使去東川。白居易在長安,與他的弟弟白行簡和李杓直(即詩題中的李十一)一同到曲江、慈恩寺春游,又到杓直家飲酒,席上憶念元稹,就寫了這首詩。
詩的首句,據(jù)當(dāng)時參加游宴的白行簡在他寫的《三夢記》中記作“春來無計破春愁”,照說應(yīng)當(dāng)是可靠的;但《白氏長慶集》中卻作“花時同醉破春愁”。一首詩在傳鈔或刻印過程中會出現(xiàn)異文,而作者對自己的作品也會反復(fù)推敲,多次易稿。就此詩來說,白行簡所記可能是初稿的字句,《白氏長慶集》所錄則是最后的定稿。詩人之所以要作這樣的修改,是因為在章法上,詩的首句是“起”,次句是“承”,第三句當(dāng)是“轉(zhuǎn)”。從首句與次句的關(guān)系看,把“春來無計”改為“花時同醉”,就與“醉折花枝”句承接得更緊密,而在上下兩句中,“花”字與“醉”字重復(fù)顛倒運用,更有相映成趣之妙。再就首句與第三句的關(guān)系看,“春愁”原是“憶故人”的伏筆,但如果一開頭就說“無計破春愁”,到第三句將無法顯示轉(zhuǎn)折。這樣一改動,先說春愁已因花時同醉而破,再在第三句中用“忽憶”兩字陡然一轉(zhuǎn),才見波瀾起伏之美,從而跌宕出全篇的風(fēng)神。
這首詩的特點是,即席拈來,不事雕琢,以極其樸素、極其淺顯的語言,表達了極其深厚、極其真摯的情意。而情意的表達,主要在篇末“計程今日到梁州”一句?!坝嫵獭庇缮暇洹昂鰬洝眮?,是“憶”的深化。故人相別,居者憶念行者時,隨著憶念的深入,常會計算對方此時已否到達目的地或正在中途某地。這里,詩人意念所到,深情所注,信手寫出這一生活中的實意常情,給人以特別真實、特別親切之感。
白居易對元稹行程的計算是很準(zhǔn)確的。當(dāng)他寫這首《醉憶元九》詩時,元稹正在梁州,而且寫了一首《梁州夢》:“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痹@首詩的說明是:“是夜宿漢川驛,夢與杓直、樂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諸院,倏然而寤,則遞乘及階,郵吏已傳呼報曉矣?!鼻傻氖牵拙右自娭袑懙恼媸戮古c元稹寫的夢境兩相吻合。這件事,表面上有一層神秘色彩,其實是生活中完全可能出現(xiàn)的巧合,而這一巧合正是以元稹、白居易平日的友情為基礎(chǔ)的。唐代長安城東南的慈恩寺和曲江是當(dāng)時的游賞勝地。而且,進士登科后,皇帝就在曲江賜宴;慈恩寺塔即雁塔,又是新進士題名之處。他們兩人應(yīng)當(dāng)常到這兩處共同游宴。對元稹說來,當(dāng)他在孤寂的旅途中懷念故人、追思昔游時,這兩處長安名勝,不僅在日間會時時浮上他的心頭,當(dāng)然也會在夜間進入他的夢境。由于這樣一個夢原本來自對故人、對長安、對舊游的朝夕憶念,他也只是如實寫來,未事渲染,而無限相思、一片真情已全在其中。其情深意真,是可以與白居易的詩比美的。
讀者更可見兩人的交誼之篤,也更可見白居易的這首詩雖像是偶然動念,隨筆成篇,卻有其深厚真摯的感情基礎(chǔ)。如果把兩人的詩合起來看:一寫于長安,一寫于梁州;一寫居者之憶,一寫行人之思;一寫真事,一寫夢境;詩中情事卻如《本事詩》所說,“合若符契”。而且,兩詩寫于同一天,又用的是同一韻。這是兩情的異地交流和相互感應(yīng)。讀者不僅可以領(lǐng)略詩篇的藝術(shù)魅力,而且可以從它的感情內(nèi)容得到真和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