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趁常參久，安眠向舊溪。

五更千里夢，殘?jiān)乱怀请u。

適往言猶在，浮生理可齊。

山王今已貴，肯聽竹禽啼。

　　詩題是“夢后”，詩的重點(diǎn)也是抒發(fā)夢后感懷，但詩先從未入夢時寫，交代自己的情況，作為夢的背景。首聯(lián)實(shí)寫，隨手而出，說自己離開朝廷已經(jīng)很久，安居在故鄉(xiāng)。這聯(lián)很質(zhì)樸，實(shí)話實(shí)說，但對后面寫夢起了重要作用。唯有“不趁常參久”，與友人離別多日，所以思之切，形諸夢寐；唯有“安眠向舊溪”，滿足于現(xiàn)狀，才會有下文感嘆人生如夢，唯適為安，希望歐陽修富貴不忘貧賤之交的想法。接下去，“五更千里夢，殘?jiān)乱怀请u”兩句，轉(zhuǎn)入“夢后”情景。

　　這首詩之所以見稱于人，主要就在這三四兩句，特別是第四句，寫景如畫，并含不盡之意。一些文學(xué)史就以它作為梅堯臣“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的范例。

　　梅堯臣提出這一名論時，他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為例，認(rèn)為“道路辛苦、羈旅愁思，豈不見于言外？”梅堯巨這時“安眠向舊溪”，并沒有“道路辛苦、羈旅愁思”；然而，他在夢中走過“千里”（在夢中走到京中，見到歐陽修），“五更”時醒來，看到的是屋梁“殘?jiān)隆保牭绞菨M城雞啼。這種眼前光景與夢境聯(lián)系起來，就有了說不盡之意。

　　杜甫《夢李白》中寫到夢后時說：“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蹦鞘前岩f的“意”說了出來（也還含有未盡之意）。這里“殘?jiān)隆倍謱?shí)際上概括了杜甫那十個字。這里的“一城雞”與茅店的雞聲不一樣，因?yàn)槟鞘谴呷松系溃@里卻還在“安眠”之中。但“殘?jiān)隆彪m在，而不見故人“顏色”，耳邊唯有“一城雞”聲，離情別緒涌上心頭。不特如此，“雞唱”還是催人上朝的信號?！吨芏Y·春官·雞人》即利用雞的“夜呼旦，以叫百官，王維詩也說：“絳幘雞人報(bào)曉籌”。梅堯臣“不趁常參久”，在夢回聞雞時，又會想到“漢殿傳聲”（《春渚紀(jì)聞》語）。所以，這一句不僅寫出在“安眠向舊溪”時的夢醒情景，而且寄托著去國（離開京城）、思友之深“意”。

　　第五句的“往”，指夢中的魂“往”到京城與歐相見，是承“千里夢”而來的。“言猶在”是夢后記憶。杜甫的夢李白，寫夢李白來；此詩則寫詩人“往”；杜甫對夢中情景描寫較多；而此則僅以“言猶在”三字概括過。這是因?yàn)閮稍娝憩F(xiàn)的重點(diǎn)不同，詳略自異。夢中“言猶在耳”，頃刻間卻只剩下“殘?jiān)隆薄㈦u聲，這使詩人想到“人生如夢”，因之而覺得得失“可齊”之“理”。這就是第六句“浮生理可齊”的含意。關(guān)于“人生如夢”，有人斥為消極，但這只是一方面；從身在官場者說，看輕富貴功名之得失，才能保持廉節(jié)、操守，因而還是未可厚非的。

　　最后兩句，由夢中與歐陽修相會，想到了現(xiàn)實(shí)中的交往。詩用竹林七賢中山濤、王戎來比歐陽修，因?yàn)闅W陽修當(dāng)時已擢官翰林學(xué)士，因此梅堯臣希望他雖然已處高位，但不要忘記當(dāng)年朋友之間的交往。詩以聽竹禽啼鳴為往日蕭散自在、相互脫略形骸的生活的代表，以問句出之，正是深切希望歐陽修莫改初衷，與詩人保持友情，珍惜過去。方回認(rèn)為末聯(lián)是說歐陽修已登顯貴，要忙于朝政，已經(jīng)無法享受高眠之適，也是一種合理的解釋。

　　山濤保薦嵇康，而嵇康卻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梅堯臣卻希望歐陽修保薦自己，有人認(rèn)為這樣太庸俗了，是貶低了梅堯臣。其實(shí)，當(dāng)時的時代、事情不同，不能一概而論。梅堯臣原本不是山林隱士，而宋朝制度，官吏考績又要看保薦者多少。而且，梅堯臣在詩中先說“不趁常參久”，再說到“夢后”的滿城雞聲；又說到他對官場得失并不十分介意，然后再微示求助之意，正是老老實(shí)實(shí)說話。既不是遺世脫俗，也不是汲汲富貴，這樣反而表現(xiàn)出梅堯臣的品格。另外，寫此詩的那一年八月，梅堯臣返回京城；第二年（1056年，即嘉祐元年）便由歐陽修與趙概的聯(lián)名奏薦，而得官國子監(jiān)直講。

　　論人必須顧及“全人”，講詩也必須顧及全詩。如果尋章摘句，再加抑揚(yáng)，反而會失去真實(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