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塘雨腳如繅絲,野禽不起沈魚飛。
耕蓑釣笠取未暇,秋田有望從淋漓。
坐看黑云銜猛雨,噴灑前山此獨晴。
忽驚云雨在頭上,卻是山前晚照明。
唐詩中寫景通常不離抒情,而且多為抒情而設(shè)。即使純乎寫景,也滲透作者主觀感情,寫景即其心境的反光和折射;或者借用比興,別有寄托。而這首寫景詩不同于一般唐詩。它是詠夏天的暴雨,既不能從中覓得何種寓意,又不能視為作者心境的寫照。因為他實在是為寫雨而寫雨。從一種自然現(xiàn)象的觀察玩味中發(fā)現(xiàn)某種奇特情致,乃是宋人在詩歌“小結(jié)裹”方面的許多發(fā)明之一,南宋楊誠齋(萬里)最擅此。而《溪上遇雨二首》就是早于誠齋二三百年的“誠齋體”。
再從詩的藝術(shù)手法看,它既不符合唐詩通常的含蓄蘊藉的表現(xiàn)手法,也無通常寫景虛實相生較簡煉筆法。它的寫法可用八個字概盡:窮形盡相,快心露骨。
夏雨的特點是來速疾,來勢猛,雨腳不定。這幾點都被詩人準確抓住,表現(xiàn)于筆下。急雨才在前山,忽焉已至溪上,叫人避之不及,其來極快。以“坐看”從容起,而用“忽驚”、“卻是”作跌宕轉(zhuǎn)折,寫出夏雨的疾速。而一“銜”一“噴”,不但把黑云擬人化了(它像在撒潑、頑皮),形象生動,而且寫出了雨的力度,具有一種猛烈傾注感。寫云曰“黑”,寫雨曰“猛”,均窮極形容。一忽兒東邊日頭西邊雨,一忽兒西邊日頭東邊雨,又寫出由于雨腳轉(zhuǎn)移迅速造成的一種自然奇景。這還不夠,詩人還通過“遇雨”者表情的變化,先是“坐看”,繼而“忽驚”,側(cè)面烘托出夏雨的瞬息變化難以預(yù)料。通篇思路敏捷靈活,用筆新鮮活跳,措語尖新,可喜可愕,深得夏雨之趣。
就情景的近似而論,它更易使人聯(lián)想到蘇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中的一首:“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比較一下倒能見出此詩結(jié)構(gòu)上的一個特點。蘇詩雖一樣寫出夏雨的快速、有力、多變,可謂盡態(tài)極妍,但它是只就一處(“望湖樓”外)落墨,寫出景色在不同時間里的變化。而此詩則從兩處(“前山”與“溪上”)著眼,雙管齊下,既有景物在不同時間的變化,又有空間的對比。如就詩的情韻而言,蘇詩較勝;如論結(jié)構(gòu)的新奇,此詩則不宜多讓。
可見,詩分唐宋是大體的區(qū)分,不能絕對看待。王漁洋曾列舉宋絕句風調(diào)類唐人者數(shù)十首,是宋中有唐;另一方面,宋詩的不少傾向往往可以追根溯源到中晚唐,是唐中有宋。大抵唐詩經(jīng)過兩度繁榮,晚唐詩人已感難乎為繼,從選材到手法便開始有所標新立異了。這個唐宋詩交替的消息,從崔道融《溪上遇雨二首》詩中是略可窺到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