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溪楊聲伯典長沙楫棹,居瀕湘江,窗間所見,如燕公、郭熙畫圖,臥起幽適。丙午七月既望,聲伯約予與趙景魯、景望、蕭和父、裕父、時父、恭父,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煙月交映,凄然其為秋也。坐客皆小冠綀服,或彈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筆搜句。予度此曲,即念奴嬌之鬲指聲也,于雙調中吹之。鬲指亦謂之“過腔”,見晁無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過腔也。
五湖舊約,問經(jīng)年底事,長負清景?暝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倦網(wǎng)都收,歸禽時度,月上汀洲冷。中流容與,畫橈不點清鏡。
誰解喚起湘靈,煙鬟霧鬢,理哀弦鴻陣。玉麈談玄,嘆坐客、多少風流名勝。暗柳蕭蕭,飛星冉冉,夜久知秋信。鱸魚應好,舊家樂事誰省。
這首詞宛如一篇充滿情趣的月夜泛舟游江記,詩情畫意十分深濃。
詞的上片用一問句開頭。到太湖攬勝,早有所約,卻一直未能成行,詞人為自己長年奔波勞碌,無暇親近山川勝景而感到悔恨,反襯出這次出游的難能可貴,和作者對這次出游的重視,因而興致勃勃。接著觸景生情寫出游經(jīng)過和江上風物。夕陽西下,暮色蒼茫,游伴們相互招呼著坐上一艘大船,乘興打槳,從容向江心駛去。“暝入”三句點明傍晚應邀乘舟出游,“一葉夷猶乘興”一句表現(xiàn)出自在悠閑、雅興盎然的風致。此時,勞碌了一天的漁民都收網(wǎng)回家歇息去了,只有歸鳥不時掠過水面。月輪漸漸升入長空,四周便萬籟俱寂了。岸邊的沙汀和江心的小洲在煙月輝映下靜靜地躺著,顯得格外幽冷。船到中流,但見四周水平如鏡,一片空明。詞人情不自禁地停止劃槳,讓船慢悠悠地隨水漂行,唯恐損壞這美的畫面和靜的氛圍。“畫橈不點清鏡”一句妙處在于以虛寫實,主要寫靜景,而靜中有動,景中有人,成功地勾畫出那種特有的優(yōu)美環(huán)境和恬適的心境。
下片轉而從想象入手。換頭三句呼應詞序中的“或彈琴”。從湘江上響起的琴音聯(lián)想到湘靈鼓瑟的古老傳說,于是思緒象脫韁的野馬一樣奔騰不息:是誰喚起那“煙鬟霧鬢”的湘靈,在這里理弦奏曲。琴、瑟、箏,同是弦樂器,湘靈亦出于想象,故不妨活用,令其彈箏。以下由幻境收回到實境,說座中游客都是當時的風流名士,也是大可令人贊嘆的賞心樂事,坐客們揮動著玉柄的麈尾拂塵高談闊論,“或彈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筆搜句”,婉麗的女神與悠然的名士雅集,正可互相映襯。詞接下來由近而遠,把筆觸再伸向自然界。夜色漸濃,岸邊的柳樹叢被涼風吹得瑟瑟作響,遙掛在藍天上的星星曳著長長的尾巴向下墜落。這秋的信息容易引發(fā)人懷念故土的情思,結尾“鱸魚應好,舊家樂事誰省?!碧N含兩層意思,既是同行人游興勃勃,大有樂而忘歸之慨,故曰“誰省”。而反問語氣,又隱隱流露出自身懷思“舊家樂事”之心情。
這首詞通篇記游寫景,像是一幅長長的畫圖。畫圖上的景物,不論是山是水,是鳥是樹,是月是星,是游船還是漁網(wǎng),都在搖曳著融成一片,籠罩在清冷的輝光里,顯得淡雅而又有些朦朧,結尾處的懷舊情思尤為朦朧??偟膩碚f,這首詞是作者通過寫月夜泛舟湘江,來抒發(fā)自己的感想。王國維說姜夔寫景的作品“雖格調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人間詞話》)。其實,霧里看花,別有一番風味,未必就比“不隔”遜色。就構造意境的功能來說,它似乎高明得多。因為詩詞作品純然為寫景而寫景的極為罕見,它們大都緣情而發(fā),或睹物思情,或借景抒懷。這樣,出現(xiàn)在作品中的“景”就不再是純自然的東西,而帶有濃厚的主觀因素,被情的“煙云”所繚繞。借用《談龍錄》里的話來說,它已由首尾爪角鱗鬣畢具的常龍化作屈伸變幻莫測的“神龍”。神龍穿行云中,忽隱忽現(xiàn),故而顯得興象玲瓏。寫景的詩詞只有達到了如此境界,才可能有超然于畦封之外的恬情雅志。這首詞含蘊深厚,讀后有悠悠不盡之感,引人入勝,原因蓋在于此。詞中所描摹的清幽景色,和詞人幽遠的情懷相表里,相契合,恰如覆蓋其上的朦朧月色,使之搖曳變幻,風姿別具,從而構成迷離渾化、耐人尋味、使人流連忘返的美妙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