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轉(zhuǎn)四時,功成者自去。
借問衰周來,幾人得其趣?
游目漢廷中,二疏復(fù)此舉。
高嘯返舊居,長揖儲君傅。
餞送傾皇朝,華軒盈道路。
離別情所悲,余榮何足顧!
事勝感行人,賢哉豈常譽!
厭厭閻里歡,所營非近務(wù)。
促席延故老,揮觴道平素。
間金終寄心,清言曉未悟。
放意樂余年,遑恤身后慮!
誰云其人亡,久而道彌著。
此詩內(nèi)容可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為開頭的六句,為作者對二疏實現(xiàn)“功成者自去”之目標的積極評價;第二部分是繼之的八句,是作者根據(jù)史實描寫二疏辭官回到鄉(xiāng)里的場面;第三部分開頭八句筆法一轉(zhuǎn),描寫二疏歸鄉(xiāng)后所過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以及他們不屑于“近務(wù)”而每日邀請在一起飲宴的情景,接著告誡親族不要過分關(guān)注錢財之事,最后以二疏所奉行的“道”經(jīng)過時間的洗禮仍閃耀著光輝作結(jié)。
此詩在陶淵明的作品中不算很重要,但仍大有意味。詩的寫法基本是敷衍史傳,這本是詠史詩的老傳統(tǒng),自班固《詠史》以下,作品指不勝屈,陶淵明的高明之處在于“據(jù)事直書,而寄托之意自見”。當然,陶淵明也有自己的選擇和重點,他固然關(guān)注二疏的功成身退,似有自喻之意,而重點并不在此,詩中尤其強調(diào)的是疏廣“放意樂馀年”,不讓子女當“啃老族”——這也曲折地表達了他本人的人生態(tài)度。
詩中寫得最傳神的是“促席延故老,揮觴道平素。問金終寄心,清言曉未悟”這四句。疏廣之“問金”是為了“寄心”,不同于一般的查賬,他的意思一時未被其族人理解,因此有必要“清言曉未悟”?!皢柦稹?,即指《漢書·疏廣傳》所載:“數(shù)問其家金馀尚有幾所。”查詢還剩下多少錢,是為了把它花光。此事最能表現(xiàn)疏廣的風流曠達與深謀遠慮。金錢在實際生活中大有作用,關(guān)鍵要看怎么弄錢、怎么花錢。疏廣的那一大筆錢來自皇家的恩賜,來路是光明正大、完全合法的,不打算留給子女,則是怕他們因此而損志、益過——他為下一代考慮得很深遠。陶淵明最重視的正是疏廣拿來開導(dǎo)未覺悟者的那十六字“清言”。
陶淵明也是不忌諱談錢的,據(jù)《宋書》本傳載,陶淵明很明確地“謂親朋曰:‘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執(zhí)事者聞之,以為彭澤令”。歸隱也得有一定的本錢。他在《歸去來兮辭》的序里說過,到彭澤去當縣令,就是想弄點“公田之利”來喝酒,說法比較風雅,而不諱言過日子要花錢。然而他同疏廣一樣,也不打算給子女留下多少錢——事實上他也沒有什么錢,想通這樣的道理就顯得更為必要。
其實,在陶淵明之前,西晉詩人張協(xié)已先寫過一首詠二疏的《詠史》詩:“昔在西京時,朝野多歡娛。藹藹東門外,群公祖二疏。朱軒曜京城,供帳臨長衢。達人知止足,遺榮忽如無。抽簪解朝衣,散發(fā)歸海隅。行人為隕涕,賢哉此丈夫!揮金樂當年,歲暮不留儲。顧謂四座賓,多財為累愚。清風激萬代,名與天壤俱。咄此蟬冕客,君紳宜見書?!睆垍f(xié)也是根據(jù)《漢書·疏廣傳》加以敷衍,他也關(guān)注到“多財為累愚”這樣的道理,內(nèi)容與陶詩大同小異;但二者之間尚有細微的差別。一是張詩多有教訓(xùn)別人的氣味,與陶淵明的讀書得間、與古人共鳴有所不同;二是張詩大抵平均使用力量,完全按史傳材料敷衍,看不出獨特的心得和立言的重點。當然,張協(xié)是很優(yōu)秀的詩人,其人被鐘嶸的《詩品》列入上品,稱為“曠代之高手”,他這首詩曾被收入蕭統(tǒng)的《文選》,但其水平離陶淵明的《詠二疏》尚有一定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