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玉,翠鳳寶釵垂簏簌,鈿筐交勝金粟,越羅春水綠。
畫堂照簾殘燭,夢馀更漏促。謝娘無限心曲,曉屏山斷續(xù)。
這首詞寫美女的情態(tài)。詞一開始,用“香玉”兩字來概括了女子通體的優(yōu)美。玉是滑潤的,卻也是冰涼的,但他著一“香”字,不僅成了活色生香,而且更有了溫潤的質(zhì)感。不止見其膚色之細(xì)膩如玉,亦且見肌膚之氣息,中人如蘭之香。有此體香,其溫自不待言的了。古人喜歡用玉來形容女子。如王建的《宮中調(diào)笑》:“玉容憔悴三年?!痹偃缍拍恋摹岸臉蛎髟乱梗袢撕翁幗檀岛??”不僅人如玉,而且是香玉,唐玄宗的《好時(shí)光》中說:“蓮臉嫩體紅香?!边@就使人感到了女子的膚色不僅潔白如玉,而且吹氣如蘭,甚至通體生香。如此的女子,雖不言其如何美,僅此“香玉”二字,便已足夠是人間之至可寶貴的了,其人如玉。而詞的第二、三兩句進(jìn)一步寫她的身份。她頭上的釵是用翡翠打磨而成的一只翠鳳,翠鳳的口中,還吊著一串耀眼的寶石,如流蘇般沉沉地垂著。鈿筐,是小簪子;交勝,是臂上的金環(huán)。這些裝飾品上面都閃耀著金星。頭上的首飾是華美的。第四句寫她身上穿的衣服。那質(zhì)地的高貴,是經(jīng)過西子浣洗過的春水般的越羅。用春水來形容羅,不僅寫出了顏色,而且還寫出了飄拂的姿態(tài),像碧波般的漾蕩。這就將人更襯的如出塵的仙女、那宓水妃子。這些都寫出她的身份是高貴的,這就恰如高明的電影導(dǎo)演那樣,首先給觀眾看到的是這么一個(gè)服飾華麗的絕色女子的特寫,使觀眾一開始就為她的艷色所驚異。人既如玉,而服飾又是這般的華麗,極言其美,也就是極言其才。她既是這般的美,讀者便也極希望看到她將是如何幸福。
下片將鏡頭一下拉開,成了全景,使讀者看到了她所居的臥室,是雕梁繪藻的畫堂。自然室既如此,則與之相應(yīng)的擺設(shè)也就不言而可知了??磥硪咽前胍沽?,因?yàn)橄灎T已經(jīng)燒了很久;閃閃的余光在低垂的竹簾上跳動(dòng)著。這一特寫,首先給人的是一個(gè)不安定的空虛的感覺。
于是,讀者就要用另一種憐惜的眼光,再看一下這個(gè)女子了。她如此盛裝,卻原來是那無限傷心的樣子。而隨著更漏滴殘的聲音,讀者似乎也理解了她剛才做了一個(gè)夢,夢見了她所守望的人。但卻被這無情的更聲驚醒了,好夢成空,原來只是一己的空想。是以她這才忡怔地呆著,兩眼只盯著那有著山水畫的屏風(fēng)。讀者隨著她的眼光落在了屏風(fēng)上,看到了曙色光臨,因?yàn)槠溜L(fēng)是曲折著擺在那里的。向陽的一面就被曙光照見了,而向陰的一面卻還是黑的,因此上面畫的山水,也就像若斷若續(xù)的那樣——讀者從這癡呆的眼神中,感到了她的惆悵,是在想望著那山水之間的他。是的,一夜又過去了,連夢也做不完全。這就又透露了她已不知這樣經(jīng)歷過多少次的傷心和失望了。望極之后,便會(huì)是失望。詞人雖沒有說,然而其勢豈非已是擺在這里的了。
詞人這樣寫她的裝飾,不僅是美的需要,也是為了寫出典型的人,寫出了她華貴的身份,是在說明她的不幸,完全不在于自己,她豈非已是非常完美的了,而就在于他所望之人的薄幸。
寫她如此孤寂,用“夢”來點(diǎn)明她思念之專,用“無限心曲”來寫她思念之深,用暗示一夜又一夜來寫她的忠貞,這就把一個(gè)守貞的貴婦人寫活了。然而她所等得的,分明是無情的遺棄。詞是華麗的,卻深深地隱藏著無聲的怨懟。會(huì)讀的會(huì)讀出如魯迅先生說的:“我們聽到呻吟,嘆息,哭泣,哀求,無須吃驚。見了酷烈的沉默,就應(yīng)該留心了;見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馳,就更應(yīng)該留心了:這在預(yù)告‘真的憤怒’將要到來。”(《華蓋集·雜感》)溫庭筠在這里寫出的沉默和怨懟,很難說這不是即將崩潰的晚唐政治的寫照。而不會(huì)讀的、或者說滿腦子封建意識的,就只會(huì)讀出陳梁宮體,然而這確實(shí)是冤枉了溫庭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