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以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zhí)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wù),焉知其余?
有貴介公子,搢紳處士,聞吾風(fēng)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攘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鋒起。先生于是方捧甖承槽、銜杯漱醪;奮髯踑踞,枕麴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二豪侍側(cè)焉,如蜾蠃之與螟蛉。
這篇詩文可分為三層,起首至“惟酒是務(wù),焉知其余”為第一層。作者以如椽之筆,勾勒了一位頂天立地、超時超空的“大人先生”形象。他,“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縮長為短,縮久遠為一瞬,比莊子筆下的“以久特聞”的彭祖和“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大椿,越出幾萬倍。作者展開想像的翅膀,站在宇宙、天體的高度,俯視地球、人世的變幻,自然感覺渺小微末,那何必斤斤于一旦之交,汲汲于一夕之化。他,以“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縮大為小,縮曠遠為門庭,其胸懷之廣闊,其眼界之高遠,超塵拔俗,連莊子筆下的“絕云氣,負(fù)青天”“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之大鵬,亦不能望其項背。以上四句,既突出“大人先生”之高大無比,橫空出世,又為后文展示其“德”鋪設(shè)一幅特大的背景。接著敘寫“大人先生”的衣食住行,煢煢獨立,不同凡響:“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既然日月、八方只像扃牖、庭衢那么可以自由出入,普通車馬何能載乘,普通室廬何能蓋蔽,他——大人先生,豪放、脫羈,天當(dāng)幕被,地當(dāng)茵席,縱意所如,隨心所欲,這可以說已達到莊子所論說、描敘的“逍遙游”境界了。至此,作者的筆觸由虛而實,由前四句的空靈,到此四句的概述,再具體延伸到大人先生的“動止”,從而引出“酒”字,切入正題。他已不是一般的痛飲,而是狂飲。無論是靜止時分還是行動時刻,不是“操卮執(zhí)觚”,就是“挈榼提壺”,始終與酒為徒,“惟酒是務(wù)”。史載劉伶出門掛酒榼于車,令人荷鋤隨之,曰“死便掘地埋我”。這可以作為上面幾句話的注腳??梢娺@個“大人先生”既是劉伶所向往的傲然世俗、卓然迥立之理想人物,也蘊含著劉伶本人的性格和影子。而“惟酒是務(wù),焉知其余”,看似超然物上,不屑與營營碌碌、爭名奪利之世人為伍,但是舉杯澆愁愁更愁,這里面卻也或多或少發(fā)泄了不滿現(xiàn)實的牢騷,包藏著嫉世憤俗的情愫。
第二層從“貴介公子”到“是非蜂起”,提出“大人先生”之對立面對其狂飲所作出的反響。圍繞“酒”字,展開了飲與反飲的矛盾沖突,使文章波折起伏,激蕩回轉(zhuǎn)?!百F介公子”是既得利益者,無疑要維系其富貴利祿的名教禮法;而插笏系紳的官宦,作者稱其為隱居的“處士”,這里不無諷刺之意,他們自然也要捍衛(wèi)其賴以進階的禮教法規(guī)。這些人不能容忍有近似瘋狂的酒徒在一旁破壞、藐視禮俗大法。因而,“聞吾風(fēng)聲,議其所以”,一“聞”即“議”,顯示了這些人狹隘的心胸和饒舌的伎倆;“議”之不過癮,乃至于“奮袂攘襟,怒目切齒”,作者連下“奮”、“攘”、“怒”、“切”四個動詞,活畫出這批入圍而攻之、氣勢洶洶的猙獰面貌。他們“陳說”的核心,自然是“禮法”,一時間,唾沫橫飛,“是非”之說,蜂擁而起。根本沒有直率之人的立足之地,沒有耿介之士的容身之處。以上的描述,絕不是作者的隨意想像,而是對當(dāng)時黑暗腐敗政治的一種概括和反映,真切而動人。
第三層,寫“大人先生”對公子、處士攻擊的回答。如果據(jù)理力駁,對這批沉湎禮法之徒,無可理喻,反而有損“大人先生”之曠達本性,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以率真的行為來沖破他們的名教禮法,大人先生于是索性變本加厲,不是一杯接著一杯、文文雅雅地喝,而是“捧罌承槽,銜杯漱醪”,多么的粗魯狷狂,簡直是滿口滿臉、滿頭滿身都浸淫于酒了。不僅如此,飲酒的姿態(tài)也隨之而變,坐則“奮髯箕踞”,越禮犯分;臥則“枕曲藉糟”,無法無天。大人先生心安理得,“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這一系列倨傲不恭的行為,無疑是對那所謂的禮教的最大挑戰(zhàn),也是對“公子”、“處士”的最大棒喝。別看這些正人君子似乎春風(fēng)得意,日日奔走于利祿,汲汲鉆營于宦途,但神傷慮竭,爾虞吾詐,哪有先生那么陶然自樂。筆觸至此,已切入“德”字。接下去,作者借醉態(tài)進一步擴展、申發(fā)“酒德”。醉是醉得那么“兀然”,毫無知覺;醒是醒得那么“恍爾”,心朗胸清。這里雖醉猶有三分醒,已醒還帶三分醉。他的感官因此異于常人:聽覺是“靜聽不聞雷霆之聲”;視覺是“熟視無睹泰山之形”;觸覺是“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寫聽覺、視覺只是描繪醉態(tài),是一種陪襯,目的是烘托出大人先生不為利欲撼情,甘居淡泊的高尚品德?!对u注昭明文選》說:“酒中忘思慮,絕是非,不知寒暑利欲,此便是德?!痹u得非常確切。作者筆下的“大人先生”于已是“不聞”“不睹”“不覺”,而對人卻看得異常透徹:“俯視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世上萬物是那么地亂七八糟漂泊無定,有什么可留戀一顧的。爾等公子、處士猶如蜾贏、螟蛉這樣渺小的東西,何能長久。既稱公子、處士為“二豪”,卻又比喻為蟲子,是極妙的諷刺,極度的蔑視。這一層的詞意似乎多為自我解嘲,不辨是非,而通觀全文,卻是嘻笑怒罵,痛快淋漓,涇渭分明,是非自辨。那位“大人先生”雖沉湎于酒,卻不沉湎其心,酒德由是而興;而那公子、處士雖不沉湎于酒,卻沉湎于札法,滿口的說教越顯示出他們的無德。所謂的“有德者”最無德,所謂的“無德者”最有德,正是這篇文章的題旨所在。
這篇駢文全篇以一個虛擬的“大人先生”為主體,借飲酒表明了一種隨心所欲,縱意所如的生活態(tài)度,并對封建禮法和士大夫們作了辛辣的諷刺。語言形象生動,清逸超拔,音韻鏗鏘,主客對峙,鋪敘有致,文氣浩蕩,筆酣墨飽,有飄然出塵,凌云傲世之感。作者把那些“貴介公子”,“縉紳處士"們的丑態(tài)和“大人先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的悠然自在相對比,達到了鮮明的諷刺效果。作者極力渲染了酒醉后的怡然陶醉之感,視縉紳公子們?nèi)缦x豕一般,于不動聲色之中作了盡情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