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皋向晚艤輕航。卸云帆、水驛魚鄉(xiāng)。當暮天、霽色如晴晝,江練靜、皎月飛光。那堪聽、遠村羌管,引離人斷腸。此際浪萍風梗,度歲茫茫。
堪傷。朝歡暮散,被多情、賦與凄涼。別來最苦,襟袖依約,尚有余香。算得伊、鴛衾鳳枕,夜永爭不思量。牽情處,惟有臨歧,一句難忘。
這是一首語言極其雅致、意境極其蒼茫凄美、繪景抒情都極好的詞作。
詞之開篇,“蘅皋向晚艤輕航”兩句為我們描述了一位匆匆的行客,在傍晚時分,停船靠岸,準備“卸”下“云帆”,在船上住宿。這兩句簡單交代了時間、地點以及事由。接著詞便進入了景物的描寫:“當暮天、霽色如晴晝,江練靜、皎月飛光”,寥寥數語便描繪出一幅美麗幽靜、讓人沉醉的夜景圖,在清朗的夜色中,皎潔月光的照射下,平靜的江水宛如一條白色的綢帶,散發(fā)著明亮的光彩,月光水色上下輝映,瀲滟無際。詞人輕舟獨泊,置身于如此空闊的境界中,定會感到自身的極其渺小,這種漂泊無依的孤獨感也不由得使人茫然、傷感。所以詞人所描繪的意境雖是優(yōu)美的,而詞人所透露出的情感卻讓人凄然。
“那堪聽、遠村羌管,引離人斷腸”,這時,遠方村莊飄來陣陣的羌笛聲。羌笛之聲乃凄切之聲,所傳達的也是一種凄切之情。夜深人靜,遠方傳來凄切的羌笛聲,而詞人又置身于一片茫茫蒼蒼的空闊之中,耳所聞、目所睹都使人生出凄清、悲涼之感,更何況是如柳永這樣常年漂泊、飽受離別之苦的人。所以,他說這笛聲“那堪聽”,他是受不了這樣凄切的笛聲的,可偏偏卻是聲聲入耳,更“引”得他這個“離人”“斷腸”?!澳强啊倍质闺x人面對此情此景所引發(fā)的凄苦之意更深一層的表達了出來。
“此際浪萍風梗,度歲茫茫”,詞人在這樣的茫茫空際中陷入了“斷腸”的悲傷中,他感到此刻的自己就如同隨水漂流的浮萍或憑風吹揚的草木,不知道明天會到哪里,明天又是什么樣子,沒有辦法主宰自己,沒有辦法改變現狀,未來、前途、希望都是渺茫的,既不可知,也不可為,更無法去期待,“度歲茫?!彼淖謱懕M了美好年華在迷茫中消逝的痛苦。以柳永之性格、際遇,他所引發(fā)的凄涼之感,所產生的迷茫之情,較之常人更為濃重,更加難以擺脫。
所有眼前面對的一切,都是令人傷感的,所以詞的換頭僅以“堪傷”二字,直抒其懷,既是對上片感傷情感脈絡的順承,又引起了下片感傷具體內涵的進一步表述,其短促的音節(jié),非常適于表達詞人無奈的心痛?!俺瘹g暮散,被多情、賦與凄涼。別來最苦,襟袖依約,尚有余香”,“朝歡暮散”是曾經的享樂生活,“凄涼”是如今的現狀,“多情”是痛苦的根源,正所謂“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所以“別來最苦”。因“多情”而傷離別,因離別而有痛苦,層轉層深,層深層敘,情感表述真切、強烈。仿佛“依約”間,詞人嗅到了“襟袖”中尚存的伊人的絲絲“余香”,這其實是因思念而產生的幻覺,由此也可看出詞人思念之深切。
下片后半部分詞人轉換角度從對方著想?!八愕靡痢Ⅷx衾鳳枕,夜永爭不思量”,由自己對“伊”的“思量”推想到“伊”對己的“思量”,由自己的側夜難眠聯想到“伊”的孤枕不眠,心痛、感傷,其體貼溫存,感人至深。接下來詞人又把筆墨宕開,有推想轉到回憶:“牽情處”,“惟有臨岐”,“一句難忘”。詞人舍其他不言,專擇取分別時的一個鏡頭,就要遠行,他們之間定有許多話想說,可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又無法說盡,終于只化作臨分別時的那句叮嚀。這個情景,這句叮嚀,已深深刻印在詞人的心中。詞的結尾宛如一個特寫的定格,有著強調、放大情感的效果,凄楚動人,令人黯然神傷。
《樂府余論》云:“柳詞曲折委婉,而中具渾論之氣,雖多俚語,而高處足冠群流?!绷肋@首詞“曲折委婉”,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長短不一的句式使音節(jié)流轉頓挫,極易于抒發(fā)曲折委婉之情,且有一唱三嘆的效果,極為動聽;這首詞又“具渾論之氣”,詞中之景象闊大,水天一色,意境既優(yōu)美凄惻又悠遠蒼茫;這首詞還“高處足冠群流”,寫景有全景亦有細節(jié),寫情有感想、幻想、推想和回想,極其鋪陳,而且相思之情隱然結合了身世漂泊、志意追尋與落空的感慨,情感抒發(fā)十分豐滿。但在語言上,這首詞卻不用俚語,頗具高雅清揚的氣度??傊?,這首《彩云歸》堪稱柳永慢詞長調中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