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夜寒覺夜長,沉吟久坐坐北堂。
冰合井泉月入閨,金缸青凝照悲啼。
金缸滅,啼轉(zhuǎn)多。掩妾淚,聽君歌。
歌有聲,妾有情。情聲合,兩無違。
一語不入意,從君萬曲梁塵飛。
李白此詩,襲“聽歌逐音,因音托意”之旨,設(shè)為男女?dāng)⑶橹o,而從女方著筆。鮑照《夜坐吟》以“冬夜”起興,此詩亦然?!岸埂薄ⅰ俺烈鳌眱蓚€七字句,言“坐吟”之時與地。時:“冬夜”;地:“北堂”?!岸埂弊匀缓洌氨碧谩睘樯??!岸埂敝L,原不須因寒而后覺知,詩人說“夜寒覺夜長”,蓋以寒之難受而更覺其長也。然而,詩中主人公不顧寒之甚,仍然坐“北堂”沉吟,而且久坐,究竟“沉吟”什么,詩里沒有說,也不必說,讀下去,自然會明白?!氨稀?、“金缸”句,仍為兩個七字句,但換了韻。詩,一般地說,換韻便換意。此處亦然?!八暇?,承“夜寒”而來;“月入閨”、“金缸青凝”(一作“青光凝明”),承“久坐”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詩中主人公更悲不自勝,已由“沉吟”而“悲啼”了。究竟為什么,詩仍然沒有說,需要繼續(xù)往下讀?!敖鸶诇?,啼轉(zhuǎn)多”。韻換,句式亦換,七字句已換為三字句,節(jié)奏顯得更迫促了。時間更往前移,“金缸”滅了;不用說,月也斜了。詩中主人公的情緒,不但“悲啼”,而且“啼轉(zhuǎn)多”了。為什么,詩仍然沒有說,還要繼續(xù)往下讀?!把阪獪I,聽君歌”。韻和句式都未變,但詩中主人公的情緒卻變了。她已是掩淚聽歌了。歌里說些什么,詩沒有說,但它所產(chǎn)生的效果卻是驚人的。它一下就改變了詩中主人公那種悲不自勝的情緒,把她“轉(zhuǎn)多”的“悲啼”一下就鎮(zhèn)住了。這顯示了非常強(qiáng)烈的藝術(shù)效果。但這歌為什么能產(chǎn)生這樣一個效果,詩沒有說,還要繼續(xù)往下讀。下面,又是兩個三字句:“歌有聲,妾有情”。韻變而句式未變。如果說,上面兩個三字句,語似平緩而意卻頓變,那么,這兩個三字句,語與意都可說是頓變。詩就是這樣逐步向其重心折進(jìn)。這是詩人的富有特色的精心結(jié)構(gòu)。從這六個字已可望到詩里感情浪潮的高峰,接近上面伏下的問題的答案。原來,詩中主人公的“沉吟”、“悲啼”以至于“啼轉(zhuǎn)多”,乃是未能獲得愛情的痛苦所致,而這歌聲里卻有一種與“妾情”相通的東西,它把詩中主人公從沉痛中喚醒。這就是情,情的力量。真是“何物人間情一點(diǎn)”,簡直可以貫金石而俱穿。接著,詩中寫出這種情的特點(diǎn):“情聲合,兩無違?!痹瓉?,這是把兩顆心完全貼在一起的情,無怪乎它能產(chǎn)生這么大的力量。這也是韻變而句式未頓變。因?yàn)檫@六字與前六字,既緊緊相連,而又有其重要進(jìn)展。問題的全部答案就揭示在這里。詩至此,似已無話可說了;但作者又翻出了一層新意。這里一個五字句、一個七字句,是從反面來一個假設(shè),言如果歌里有一句不中(入,中、去聲)意的話,那么,不管它怎么多,怎樣美妙,就像陸機(jī)的詩所說:“再唱梁塵飛”,或如劉向《別錄》所說:“盡動梁塵”,把屋梁所有的灰塵都驚起來,也就像鮑照的詩所說“萬曲不關(guān)心”了,不聽了。從君,任你。這就從反面強(qiáng)調(diào)了感情的可貴在于:真摯、純潔,不容羼入半點(diǎn)塵埃;否則,就一文不值。
這首詩,韻凡四變,句式凡三變。不像鮑照之作,一韻到底,句式不過一變。蓋以騰踏之勢,步步設(shè)疑,層層折進(jìn),引人入勝。入后,既揭示其底蘊(yùn),又從反面來一筆,把要強(qiáng)調(diào)的情強(qiáng)到最高的程度。這是詩的價值。在以前的樂府里是沒有過的,也不是鮑照的那首只寫到“體君歌,逐君音。不貴聲,貴意深”的同題之作所能比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