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
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
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
我縱言之將何補?
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
堯舜當(dāng)之亦禪禹。
君失臣兮龍為魚,權(quán)歸臣兮鼠變虎。
或云:堯幽囚,舜野死。
九疑聯(lián)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
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fēng)波兮去無還。
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
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這是一個古老的傳說:帝堯曾經(jīng)將兩個女兒(長曰娥皇、次曰女英)嫁給舜。舜南巡,死于蒼梧之野。二妃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這個傳說,使得瀟湘洞庭一帶似乎幾千年來一直被悲劇氣氛籠罩著,“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一提到這些詩句,人們心理上都會被喚起一種凄迷的感受。那流不盡的清清的瀟湘之水,那浩淼的洞庭,那似乎經(jīng)常出沒在瀟湘云水間的兩位帝子,那被她們眼淚所染成的斑竹,都會一一浮現(xiàn)在腦海里。所以,詩人在點出瀟湘、二妃之后發(fā)問:“誰人不言此離苦?”就立即能獲得讀者強烈的感情共鳴。
接著,承接上文渲染瀟湘一帶的景物:太陽慘淡無光,云天晦暗,猩猩在煙雨中啼叫,鬼魅在呼喚著風(fēng)雨。但接以“我縱言之將何補”一句,卻又讓人感到不是單純寫景了。陰云蔽日,那“日慘慘兮云冥冥”,就像是說皇帝昏聵、政局陰暗?!靶尚商錈熧夤韲[雨”,正像大風(fēng)暴到來之前的群魔亂舞。而對于這一切,一個連一官半職都沒有的詩人,即使說了,也無補于世,沒有誰能聽得進去。既然“日慘慘”、“云冥冥”,那么朝廷就不能區(qū)分忠奸。所以詩人接著寫道:我覺得皇天恐怕不能照察我的忠心,相反,雷聲殷殷,又響又密,好像正在對我發(fā)怒呢。這雷聲是指朝廷上某些有權(quán)勢的人的威嚇,但與上面“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相呼應(yīng),又像是仍然在寫瀟湘洞庭一帶風(fēng)雨到來前的景象,使人不覺其確指現(xiàn)實。
“堯舜當(dāng)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quán)歸臣兮鼠變虎?!边@段議論性很強,很像在追述造成別離的原因:奸邪當(dāng)?shù)?,國運堪憂。君主用臣如果失當(dāng),大權(quán)旁落,就會像龍化為可憐的魚類,而把權(quán)力竊取到手的野心家,則會像鼠一樣變成吃人的猛虎。當(dāng)此之際,就是堯亦得禪舜,舜亦得禪禹。詩人說:不要以為我的話是危言聳聽、褻瀆人們心目中神圣的上古三代,證之典籍,確有堯被秘密囚禁,舜野死蠻荒之說啊?!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正義引《竹書紀(jì)年》載:堯年老德衰為舜所囚?!秶Z·魯語》:“舜勤民事而野死?!庇捎趹n念國事,詩人觀察歷史自然別具一副眼光:堯幽囚、舜野死之說,大概都與失權(quán)有關(guān)吧?“九疑聯(lián)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舜的眼珠有兩個瞳孔,人稱重華。傳說他死在湘南的九嶷山,但九座山峰聯(lián)綿相似,究竟何處是重華的葬身之地呢?稱舜墓為“孤墳”,并且嘆息死后連墳地都不能為后人確切知道,更顯凄涼。不是死得曖昧,不至于如此。娥皇、女英二位帝子,在綠云般的叢竹間哭泣,哭聲隨風(fēng)波遠逝,去而無應(yīng)?!耙娚n梧之深山”,著一“深”字,令人可以想象群山迷茫,即使二妃遠望也不知其所,這就把悲劇更加深了一步?!吧n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卑咧裆系臏I痕,乃二妃所灑,蒼梧山應(yīng)該是不會有崩倒之日,湘水也不會有涸絕之時,二妃的眼淚自然沒有止期。這個悲劇實在是太深了。
詩所寫的是二妃的別離,但“我縱言之將何補”一類話,分明顯出詩人是對現(xiàn)實政治有所感而發(fā)的。所謂“君失臣”、“權(quán)歸臣”是天寶后期政治危機中突出的標(biāo)志,并且是李白當(dāng)時心中最為憂念的一端。元代蕭士赟認為玄宗晚年貪圖享樂,荒廢朝政,把政事交給李林甫、楊國忠,邊防交給安祿山、哥舒翰,“太白熟觀時事,欲言則懼禍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詩,聊以致其愛君憂國之志。所謂皇英之事,特借指耳?!边@種說法是可信的。李白之所以要危言堯舜之事,意思大概是要強調(diào)人君如果失權(quán),即使是圣哲也難保社稷妻子。后來在馬嵬事變中,玄宗和楊貴妃演出一場遠別離的慘劇,可以說是正好被李白言中了。
詩寫得迷離惝恍,但又不乏要把迷陣挑開一點縫隙的筆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边@些話很像他在《梁甫吟》中所說的“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轟震天鼓。……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辈贿^,《梁甫吟》是直說,而《遠別離》中的這幾句隱隱呈現(xiàn)在重重迷霧之中,一方面起著點醒讀者的作用,一方面又是在述及造成遠別離的原因時,自然地帶出的。詩仍以敘述二妃別離之苦開始,以二妃慟哭遠望終結(jié),讓悲劇故事籠括全篇,保持了藝術(shù)上的完整性。
詩人是明明有許多話急于要講的。但他知道即使是把喉嚨喊破了,也決不會使唐玄宗醒悟,真是“言之何補”。況且詩人自己也心緒如麻,不想說,但又不忍不說。因此,寫詩的時候不免若斷若續(xù),似吞似吐。范梈說:“此篇最有楚人風(fēng)。所貴乎楚言者,斷如復(fù)斷,亂如復(fù)亂,而辭意反復(fù)行于其間者,實未嘗斷而亂也;使人一唱三嘆,而有遺音?!保〒?jù)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轉(zhuǎn)引)這是很精到的見解。詩人把他的情緒,采用楚歌和騷體的手法表現(xiàn)出來,使得斷和續(xù)、吞和吐、隱和顯,消魂般的凄迷和預(yù)言式的清醒,緊緊結(jié)合在一起,構(gòu)成深邃的意境和強大的藝術(sh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