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五戴己,養(yǎng)正命,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皮干>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黃帝乃喟然贊曰:“朕之過淫矣。養(yǎng)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于是放萬機,舍宮寢,去直待,徹鐘縣。減廚膳,退而間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晝寢而夢,游于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臺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國無帥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者無的愛惜,都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云霧不硋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黃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閑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yǎng)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shù)。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庇侄邪四?,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而帝登假,百姓號之,二百余年不輟。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谷;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圣為之臣;不畏不怒,愿愨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已無愆。陰陽常調(diào),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谷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厲,鬼無靈響焉。
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尹生聞之,從列子居,數(shù)月不省舍。因間請?zhí)I其術(shù)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懟而請辭,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數(shù)月,意不已,又往從之。列子曰:“汝何去來之頻?”尹生曰:“曩章戴有請于子,子不我告,固有憾于子。今復(fù)脫然,是以又來。”列子曰:“嚷吾以汝為達,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將告汝所學于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后,從心之所念,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夫子之為我?guī)煟羧酥疄槲矣眩簝?nèi)外進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干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今女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女之片體將氣所不受,汝之一節(jié)將地所不載。履虛乘風,其可幾乎?”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復(fù)言。
列子問關(guān)尹曰:“至人潛行不空,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栗。請問何以至于此?”關(guān)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魚語女。凡有貌像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得而正焉?彼將處乎不深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yǎng)其氣,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于車也,雖疾不死。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墜亦弗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懾。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傷也?!?/p>
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fā)之,鏑矢復(fù)沓,方矢復(fù)寓。當是時也,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進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于中也殆矣夫!”
范氏有子曰子華,善養(yǎng)私名,舉國服之;有寵于晉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視,晉國爵之;口所偏肥,晉國黜之。游其庭者侔于朝。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疆弱相凌。雖傷破于前,不用介意。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經(jīng)坰外,宿于田更商丘開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與言子華之名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商丘開先窘于饑寒,潛于牖北聽之。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縞衣乘軒,緩步闊視。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檢,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詒,扌黨挨扌冘,亡所不為。商丘開常無慍容,而諸客之技單,憊于戲笑。遂與商丘開俱乘高臺,于眾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北娊愿倯?yīng)。商丘開以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飛鳥,揚于地,<骨幾>骨于為。范氏之黨以為偶然,未詎怪也。因復(fù)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鄙糖痖_復(fù)從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眾昉同疑。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華曰:“若能入火取綿者,從所得多少賞若?!鄙糖痖_往無難色,入火往還,埃不漫,身不焦。范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也,敢問其道。”商丘開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于此,試與子言之。嚷子二客之宿吾舍也,聞譽范氏之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吾誠之無二心,故不遠而來。及來,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內(nèi)藏猜慮,外矜觀聽,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內(nèi)熱。惕然震悸矣。水火豈復(fù)可近哉?”自此之后,范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yī),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宰我聞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豈但履危險,入水火而已哉?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況彼我皆誠哉?小子識之!”
周宣王文牧正有役人梁鴦?wù)?,能養(yǎng)野禽獸,委食于園庭之內(nèi),雖虎狼雕鶚之類,無不柔馴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群,異類雜居,不相搏噬也。王慮其術(shù)終于其身,令毛丘園傳之。梁鴦曰:“鴦,賤役也,何術(shù)以告爾?懼王之謂隱于爾也,且一言我養(yǎng)虎之法。凡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此有血氣者之性也。然喜怒豈妄發(fā)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碎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yǎng)己者,順也;故其殺之,逆也。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順之使喜也。夫喜之復(fù)也必怒,怒之復(fù)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無逆順者也,則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故游吾園者,不思高林曠澤;寢吾庭者,不愿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顏回問乎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矣,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數(shù)能。乃若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者也。’吾問焉,而不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讠醫(yī)!吾與若玩其文也久矣,而未達其實,而固且道與。能游者可救也,輕水也;善游者文數(shù)能也,忘水也。乃若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郤也。覆郤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摳者巧,以鉤摳者憚,以黃金鉤摳者憚。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重外者拙內(nèi)?!?/p>
孔子觀于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并流而承之。數(shù)百步而出,被發(fā)行歌,而游于棠行。孔子從而問之,曰:“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鱉所不能游,向吾見子道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并流將承子。子出而被發(fā)行歌,吾以子為鬼也。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汨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笨鬃釉唬骸昂沃^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于陵安于陵,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仲尼適楚,出于林中,見佝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也,若橛株駒,吾執(zhí)臂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cè),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僂丈人之謂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修汝所以,而后載言其上。”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泵魅罩I希瑵a鳥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為無為;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趙襄子率徒十萬,狩于中山,藉仍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眾謂鬼物?;疬^,徐行而出,若無所經(jīng)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竅,人也;氣息音聲,人也。問奚道而處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謂石?奚物而謂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逼淙嗽唬骸安恢?。”魏文侯聞之,問子夏曰:“彼何人哉?” 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物無得傷閡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雖然,試語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文侯大說。
有神巫自齊來處于鄭,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如神。鄭人見之,皆避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而歸以告壺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眽刈釉唬骸拔崤c汝無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泵魅?,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數(shù)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绷凶尤?,涕泣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乎不誫不止,是殆見吾杜德幾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見杜權(quán)矣?!绷凶尤敫鎵刈?。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fā)于踵,此為杜權(quán)。是殆見吾善者幾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齋,吾無得而相焉。試齋,將且復(fù)相之?!绷凶尤敫鎵刈?。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太沖莫朕,是殆見吾衡氣幾也。鯢旋之潘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氿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汧水之潘為淵,肥水之潘為淵,是為九淵焉。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壺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猗移,不知其誰何,因以為茅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比缓罅凶幼砸詾槲词紝W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無親,雕彖復(fù)樸,塊然獨以其形立;忄分然而封戎,壹以是終。
子列子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薄皭汉躞@?”“吾食于十漿,而五漿先饋?!辈桀θ嗽唬骸坝沂牵瑒t汝何為驚已?”曰:“夫內(nèi)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zhèn)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敕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多余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quán)也輕,而猶若是。而況萬乘之主,身勞于國,而智盡于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辈桀θ嗽唬骸吧圃沼^乎!汝處己,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門,問曰:“先生既來,曾不廢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異。且必有感也,搖而本身,又無謂也。與汝游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p>
楊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也?!睏钪觳淮?。至舍,進涫漱巾櫛,脫履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請夫子辭,行不閑,是以不敢。今夫子閑矣,請問其過?!崩献釉唬骸岸☆《祉欤l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楊朱蹴然變?nèi)菰唬骸熬绰劽?!”其往也,舍迎將家,公?zhí)席,妻執(zhí)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楊朱過宋,東之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乾貴而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睏钭釉唬骸暗茏佑浿?!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天下有常勝之道,有不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強。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強,先不己若者;柔,先出于己者。先不己若者,至于若己,則殆矣。先出于己者,亡所殆矣。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謂不勝而自勝,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強,必以弱保之。積于柔必剛,積于弱必強。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xiāng)。強勝不若己,至于若己者剛;柔勝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崩像踉唬骸氨鴱妱t滅。木強則折。柔弱者生之徒,堅強者死之徒?!?/p>
狀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狀童。圣人取童智而遺童狀,眾人近童狀而疏童智。狀與我童者,近而愛之;狀與我異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發(fā)含齒,倚而趣者,謂之人;而人未必無獸心。雖有獸心,以狀而見親矣。傅翼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謂之禽獸;而禽獸未必無人心。雖有人心,以狀而見疏矣。庖犧氏、女媧氏、神農(nóng)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圣之德。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于人,而有禽獸之心。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未可幾也。黃帝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為前驅(qū),雕、鹖、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堯使夔典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簫韶九成,鳳皇來儀,此以聲致禽獸者也。然則禽獸之心,奚為異人?形音與人異,而不知接之之道焉。圣人無所不知,無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童者,其齊欲攝生,亦不假智于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親,避平依險,違寒就溫;居則有群,行則有列;小者居內(nèi),壯者居外;飲則相攜,食則鳴群。太古之時,則與人同處,與人并行。帝王之時,始驚駭散亂矣。逮于末世,隱伏逃竄,以避患害。今東方介氏之國,其國人數(shù)數(shù)解六畜之語者,蓋偏知之所得,太古神圣之人,備知萬物情態(tài),悉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xùn)而受之,同于人民。故先會鬼神魑魅,次達八方人民,末聚禽獸蟲蛾。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神圣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xùn)者無所遺逸焉。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yǎng)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于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圣人以智籠群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紀渻子為周宣王養(yǎng)斗雞,十日而問:“雞可斗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yīng)影響?!笔沼謫枴T唬骸拔匆?,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yīng)者,反走耳?!?/p>
惠盎見宋康王??低貂拮泠?,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說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于此,使人雖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被莅辉唬骸胺虼讨蝗?,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無其志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無其志也。夫無其志也,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對曰:“孔墨是已??浊鹉詿o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竟之內(nèi),皆得其利矣。其賢于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yīng)?;莅悔叾?。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
譯文及注釋
黃帝即天子位的第十五年,因天下百姓擁戴自己而十分高興,于是就保養(yǎng)身體,興歌舞娛悅耳目,調(diào)美味溫飽鼻口,然而卻弄得肌膚枯焦,面色霉黑,頭腦昏亂,心緒恍惚。又過了十五年,因憂慮天下得不到治理,于是竭盡全部精力,增進智慧和體力,去治理百姓,然而同樣是肌膚枯焦,面色霉黑,頭腦昏亂,心緒恍惚。黃帝長嘆道:“我的錯誤真是太深了。保養(yǎng)自己的毛病是這樣,治理萬物的毛病也是這樣?!庇谑撬畔铝思姺钡娜粘J聞?wù),離開了宮殿寢室,取消了值班侍衛(wèi),撤掉了鐘磐樂器,削減了廚師膳食,退出來安閑地居住在宮外的大庭之館,清除心中雜念,降服形體欲望,三個月不過問政治事務(wù)。有一天,他白天睡覺時做夢,游歷到了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的西方,臺州的北方,不知離中國有幾千萬里,并不是乘船、坐車和步行所能到達的,只不過是精神游歷而已。那個國家沒有老師和官長,一切聽其自然罷了。那里的百姓沒有嗜好和欲望,一切順其自然罷了。他們不懂得以生存為快樂,也不懂得以死亡為可惡,因而沒有幼年死亡的人;不懂得私愛自身,也不懂得疏遠外物,因而沒有可愛與可憎的東西;不懂得反對與叛逆,也不懂得贊成與順從,因而沒有有利與有害的事情。沒有什么值得偏愛與吝借的,也沒有什么值得畏懼與忌諱的。他們到水中淹不死,到火里燒不壞。刀砍鞭打沒有傷痛,指甲抓搔也不覺酸癢。乘云升空就像腳踏實地,寢臥虛氣就像安睡木床。云霧不能妨礙他們的視覺,雷霆不能搗亂他們的聽覺,美丑不能干擾他們的心情,山谷不能阻擋他們的腳步,一切都憑精神運行而已。黃帝醒來后,覺得十分愉快而滿足,于是把大臣天老、力牧和太山稽叫來,告訴他們說:“我安閑地在家中住了三個月,清除了心中的雜念,降服了形體的欲望,專心考慮能夠保養(yǎng)身心和治理外物的方法,卻仍然得不到這種方法。后來我因疲倦而睡覺,做了一個這樣的夢?,F(xiàn)在我才懂得最高的‘道’是不能用主觀的欲望去追求的。我明白了!我得到了!但卻不能用語言來告訴你們?!庇诌^了二十八年,天下大治,幾乎和華胥氏之國一樣,而黃帝卻升天了,老百姓悲痛大哭,二百多年也不曾中斷過。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住著神人,呼吸空氣,飲用露水,不吃五谷;心靈似深山的泉水,形貌似閨房的少女;不偏心不私愛,仙人和圣人做他的群臣;不威嚴不憤怒,誠實與忠厚的人替他辦事;不施舍不恩惠,外界的事物都自己滿足;不積聚不搜括,自己的用品一點也不缺乏。陰陽二氣永遠調(diào)和,太陽月亮永久明亮,春夏秋冬年年有序,風霜雨雪季季適當,孕育生長時時合節(jié),五谷雜糧歲歲滿倉;而土地未被傷害,人民不會夭殤,萬物沒有殘疾,鬼魅不興風作浪。
列子拜老商氏為師,以伯高子為友,把兩人的所有本領(lǐng)部學到了手,然后乘風而歸。尹生聽說了,便來跟列子學習,并和列子住到一起,好幾個門都下回去看望家人。他趁列子閑暇時,請求學習他的法術(shù),往返十次,列子十次都沒有告訴他。尹生有些生氣,請求離開,列子也不表態(tài)。尹生回家了。幾個月后,尹生心不死,又去跟列子學習。列子問:“你為什么來去這么頻繁呢?”尹生說:“以前我向您請教,您不告訴我,本來有些怨恨您。現(xiàn)在又不恨您了,所以又來了?!绷凶诱f:“過去我以為你通達事理,現(xiàn)在你的無知竟到了如此程度嗎?坐下!我打算把我在老師那里學習的情況告訴你。自從我拜老商氏為師、以伯高子為友,三年之內(nèi),心中不敢計較是與非,嘴上不敢談?wù)摾c害,然后才得到老師斜著眼睛看我一下罷了。又在兩年之內(nèi),心中(比學道前)更多地計較是與非,嘴上更多地談?wù)摾c害,然后老師才開始放松臉面對我笑了笑。又在兩年之內(nèi),我順從心靈去計較,反而覺得沒有什么是與非;順從口舌去談?wù)?,反而覺得沒有什么利與害;老師這才叫我和他坐在一塊席子上。又在兩年之內(nèi),我放縱心靈去計較,放縱口舌去談?wù)摚嬢^與談?wù)摰囊膊恢朗俏业氖欠抢δ?,也不知道是別人的是非利害呢;并且也不知道老商氏是我的老師,伯高子是我的朋友;這時身內(nèi)身外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從此以后,眼睛就像耳朵一樣,耳朵就像鼻子一樣,鼻子就像嘴一樣,沒有什么區(qū)別了。心靈凝聚,形體消失,骨肉全部融化了;感覺不到身體依靠著什么,兩腳踩著什么,隨風飄游四方,就像樹葉與干燥的皮殼一樣。竟然不知道是風駕馭著我呢,還是我駕馭著風啊!現(xiàn)在你在老師的門下,還不到一個時辰,便怨恨了好幾次。你的一片膚體也不會被元氣所接受,你的一根肢節(jié)也不會被大地所容納。腳踏虛空,駕馭風云,又怎么能辦得到呢?”尹生非常慚愧,好長時間不敢大聲出氣,也不敢再說什么。
列子問關(guān)尹說:“道術(shù)最高的人在深水中游泳不會窒息,站在火中不感到熾熱,在最高的地方行走不至于戰(zhàn)栗。請問他們?yōu)槭裁磿@樣呢?”關(guān)尹說:“這是積聚了純真之氣的結(jié)果,而不是聰明、技巧和果敢所能辦到的。坐下!我給你講。凡是有相貌、形狀、聲音和顏色的,都是物。物與物為什么會差別很大呢?是什么使某些物比其它物高出一頭呢?不過是形貌與聲色罷了。而那些高級的物可以達到?jīng)]有聲色形貌的程度,以圭于達到?jīng)]有變化的程度,到了這種程度時你要想考察個透徹,又怎么能獲得完全正確的認識呢?這種物將表現(xiàn)出平常的的狀態(tài),隱藏于無頭無尾的循環(huán)之中,運動在萬事萬物的始終。完善你的性,培養(yǎng)你的氣,深藏你的德,與最高級的物相貫通。如果能這樣,你的天賦的純真之氣就會積聚完整,你的精神就不會有空缺,那外物又怎么能侵入井影響你呢?喝醉酒的人從車上跌落下來,雖然有傷卻不會死亡。骨骼與別人相同,而損傷卻比別人輕,就是因為他的精神完整。坐車沒有知覺,跌落也沒有知覺,死亡、生存、驚恐、懼怕等觀念都侵入不到他的心中,因而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害怕。他因為醉酒而使精神完整尚且如此,又何況積聚了完整的天賦純真之氣呢?圣人把自己隱藏在天賦的純真之氣中,所以沒有任何外物能傷害他?!?/p>
列御寇為伯昏無人表演射箭。他拉滿了弓弦,把裝滿水的杯子放在拿弓的手的肘上,然后射出箭去,一箭連著一箭,前一箭剛射出,后一箭已拉滿弦。在這個時候,他全身貫注,像木偶一樣一動也不動。伯昏無人說:“你這是有心的射箭,而不是無心的射箭。如果我和你登上高山,走在搖晃的巖石上,面臨著萬丈深淵,你還能射嗎?”于是伯昏無人便領(lǐng)他登上高山,走在搖晃的巖石上。當臨近萬丈深淵時,他背對著深淵往后退,雙腳已有三分之二懸空了,才拱手作揖,請列御寇上來。列御寇早已嚇得趴倒在地,汗水流到了腳后跟。伯昏無人說:“道術(shù)最高的人,朝上能看到青天,往下能潛入黃泉,他遨游八方,精神和真氣都不會改變,現(xiàn)在你全身發(fā)抖,心中十分恐懼,你的這種心理也太糟糕了!”
范家有個叫子華的,喜歡私自蓄養(yǎng)俠客,全國人都佩服他。他很得晉國國君的寵愛,雖然沒有官職,但地位卻在三位公卿之上。誰被他看中,國君就會給誰爵位;他說誰的壞話,國君就會罷免誰。在他廳堂上議事的人同朝廷上的一樣多。子華叫他的俠客中的智者與愚者互攻擊,強者與弱者互相凌辱,雖然受傷流血的人躺在眼前,他也毫不放在心上。整天整夜以此游戲取樂,幾乎成為全國的風俗。禾生和子伯兩人是范家尊貴的俠客,一次出外游玩,經(jīng)過荒遠郊野,住在老農(nóng)商丘開的家里。半夜,禾生與予伯兩人談?wù)撟尤A的名聲與勢力,能使活著的人死去,該死的人活下來;富有的人貧窮,貧窮的人富有。商丘開以前一直為饑寒所困迫,于是悄悄地躲到北邊窗下偷聽他們的談話。然后借了糧食,挑上畚箕到了子華的家門口。子華的門徒都出身于世家大族,身穿綢緞,乘坐高車,邁著四方步,眼睛只朝天看。他們瞧見商丘開年老體弱,面色黎黑,衣冠不整,沒有不小瞧他的。接著又戲弄、侮辱、欺騙他,推摔捶打,無所不為,商丘開卻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俠客們的手段用盡了,戲弄、嘲笑得也十分疲憊。于是同商丘開一起登上高臺,人群中有人隨意說:“有能從臺上跳下去的,獎賞他一百金?!贝蠹叶紶幹憫?yīng)。商丘開信以為真,于是首先從臺上跳了下去,形狀像一只飛鳥,飄揚到了地上,肌膚與骨骼都沒有損傷。范家的門徒以為是偶然成功,因而沒有覺得太奇怪。于是又指著河灣的深水處說:“那水里有寶珠,游下去可以摸到?!鄙糖痖_又跳到了水里。游出水面后,果然得到了寶珠。大家這才開始覺得奇怪,子華才讓他加入食肉穿綢的行列。沒多久范家的倉庫發(fā)生大火。子華說:“你們有能鉆進火中取出綢緞的,根據(jù)取出的多少賞賜你們。”商丘開毫無難色地鉆進了大火中,來去幾次,煙塵沒有沾污臉面,身體也沒有被燒焦。范家的門徒以為他有什么道術(shù),于是一齊向他道歉說:“我們不知道您有道術(shù)而欺哄了您,我們不知道您是神人而侮辱了您。您可以把我們看作是笨蛋,您可以把我們看作是聾子,您可以把我們看作是瞎子。我們大膽地向您請教道術(shù)?!鄙糖痖_說:“我沒有什么道術(shù)。就是我的心里,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雖然這樣,我心中還是有一個感覺,姑且向你們說一說。過去你們中有兩位俠客住在我的家中,我聽到他們贊譽范氏的勢力,能夠使活著的人死去,該死的人活下來;富有的人貧窮,貧窮的人富有。我真誠地相信,沒有一點懷疑,所以不怕路途遙遠而趕來。我來了后,又認為你們的話都是真實可靠的,因而只怕我的誠心不夠,行動得不快,并不知道我的形體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利害在什么地方,只是專心一意罷了。外物也不能改變我的誠心,如此而已。今天才知道你們在欺哄我,于是我心中便隱藏著猜測與疑慮,外面要注意所見所聞,回想過去僥幸沒有被燒焦、淹死,現(xiàn)在還害怕得心中發(fā)燒,恐懼得全身發(fā)抖。哪能再靠近水火呢?”從此以后,范氏的門徒在路上遇到乞丐和馬醫(yī)這些窮人,再不敢侮辱,一定要下車致禮。宰我聽說了這件事,告訴孔子??鬃诱f:“你不知道嗎?最誠心的人,是可以感動萬物的??梢愿袆犹斓?,感動鬼神,橫行天下而沒有違抗的人,何止身負危險、出入水火而已呢!商丘開相信假話尚且遭不到阻礙,又何況你我都誠心誠意呢!你們要牢牢記?。 ?/p>
周宣王時負責飼養(yǎng)禽獸的官吏手下有個仆役梁鴦,能夠飼養(yǎng)野禽野獸,在園庭中喂養(yǎng)它們,即使是猛虎餓狼、大雕魚鷹之類,沒有不被訓(xùn)養(yǎng)得柔順的。雌雄禽獸交配繁殖,生育的禽獸成群結(jié)隊;不同類的禽獸混雜居住在一起,也不互相打架傷害。周宣王擔心他的技術(shù)沒有傳人,便命令毛丘園向他學習。梁鴦對毛丘園說:“我不過是一個低賤的仆役,有什么技術(shù)告訴你?但怕大王說我對你隱瞞,姑且和你談?wù)勑箴B(yǎng)老虎的方法。大概順著它就高興,逆著它就發(fā)怒,這是有血氣的動物的本性。但高興與憤怒難道是隨便發(fā)泄的嗎?都是違背它的習俗才觸犯起來的。喂養(yǎng)老虎,不能用活的動物喂它,怕它因殺死活物時要發(fā)怒;不能用整個動物喂它,怕它因撕碎動物時要發(fā)怒。要知道它什么時候餓了,什么時候飽了,摸透它為什么會發(fā)怒。虎與人不是一類,虎討好喂養(yǎng)它的人,是因為喂養(yǎng)的人順著它的緣故;那么它傷害人,就是因為逆著它的緣故了。我哪里敢逆著它使它發(fā)怒呢?當然也不順著它使它高興。高興以后必然是憤怒,憤怒以后常常是高興,都不是適中的態(tài)度?,F(xiàn)在我的心是既不違逆也不順從,那么鳥獸對待我,就像對待它們的同類一樣了。所以在我的園中游玩的禽獸,不思念高大的樹林和空曠的水澤;在我的庭中睡覺的禽獸,不向往深山和幽谷,這是由事物的規(guī)律所決定的。
顏回問孔子說:“我曾坐船渡過像酒壺一樣陡的深淵,渡船的船夫掌船十分神妙。我問他:‘掌船可以學嗎?’他說:‘可以。能游泳的人可以教會,善于游泳的人不需要學習自己就會。至于那些能在深水中潛泳的人,即使從未見過船,拿起舵也能掌船?!覇査?,他不告訴我。請問這怎么講呢?”孔子說:“唉!我和你在書本上討論這件事已經(jīng)很久了,卻并沒有明白它的實際內(nèi)容,又何況要了解道術(shù)呢?能夠游泳的人可以教會他,是因為他不怕水;善于游泳的人不需要學習自己就會,是因為他忘了那是水。至于那些能在深水中潛泳的人,即使從未見過船,拿起舵也能掌船,這是因為他把深淵看成是山陵,把翻船看成是車子從山坡上后退了。千萬件翻船、退車一類的事擺在他面前,他也不放心上,干什么事不自由自在呢?用瓦片投擲的人很有技巧,用銀鉤投擲便有些害怕,用黃金投擲就昏昏沉沉了。技巧是一樣的,而有所顧惜,是因為看重身外之物了。凡是看重身外之物的人,心里的素質(zhì)一定很拙劣?!?/p>
孔子在呂梁山游覽,看見瀑布有幾十丈高,流水的泡沫濺出三十里,黿鼉魚鱉也不能游動,卻看見一個男人在那里游泳,以為他是因痛苦而想自殺的人,便叫弟子順著水流去救他。誰知這個人游了幾百步又出來了,披著頭發(fā)唱著歌,在塘埂下漫步??鬃于s上去問他說:“呂梁瀑布有幾十丈高,流水的泡沫濺出三十里,黿鼉魚鱉也不能游動,剛才我看見你在水里面游,以為是有痛苦而想自殺的人,便叫弟子順著水流去救你。你出來后披著頭發(fā),一面走一面唱歌,我以為你是鬼怪。但仔細看你,仍然是人。請問游泳有道術(shù)嗎?”那人說:“沒有,我沒有什么道術(shù)。我從這里的水的流勢起步,順著水有本性起伏,不知不覺就成功了。與漩渦一起進入水流的中心,與涌出的流水一起浮出水面,順從水的流動方向而不另出已見,這就是我游泳的方法?!笨鬃訂枺骸笆裁唇袕倪@里的條件起步,順著水的本性成長,不知不覺就成功了?”那人說:“我生在山區(qū)就安心住在山上,這就是從這里的條件起步;長在水邊就安心住在水邊,這就是順著水的本性成長;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成功卻成功了,這就是不知不覺的成功?!?/p>
孔子到楚國去,經(jīng)過一片樹林,看見一位駝背老人在粘蟬,就像撿東西一樣容易??鬃訂枺骸澳媲砂?!有道術(shù)嗎?”那人答道:“我有道術(shù)。經(jīng)過五六個月的訓(xùn)練,我把二個泥丸摞在竹竿頭上而不會掉下來,粘蟬失手的次數(shù)就很少了;摞三個而不會掉下來,粘蟬失手的次數(shù)只有十分之一;摞五個而不會掉下來,粘蟬就像撿東西一樣了。我站在地上,像殘斷的樹樁;我伸出手臂,像枯槁的樹枝。雖然天地很大,萬物很多,而我只知道蟬的翅膀。我心無二念,不用任何事物分散我對蟬的翅膀的注意力,為什么會粘不到呢?”孔子回頭對弟子說:“心志專一而不分散,就會達到神妙境界。說的就是這位駝背老人吧!”老人說:“你這個穿長袍大褂的儒者,怎么想起來問這件事呢?好好研究你的仁義之道,然后把這些事記載下來吧?!?/p>
海邊有個喜歡鷗鳥的人,每天早上到海上去,跟鷗鳥玩耍,鷗鳥來玩的有成百只以上。他父親說:“我聽說鷗鳥都愛跟你游玩,你抓一只來,我玩玩。”第二天他來到海上,鷗鳥都在空中飛翔而不下來。所以說:“最好的語言是沒有語言,最高的作為是沒有作為。同別人比試智慧的想法,那是很淺陋的。
趙襄子率領(lǐng)仆從十萬人在中山打獵,踐踏雜草,燒毀樹林,烈炎燒及百里之遠。有個人從石壁中走出來,跟隨著煙火忽上忽下,大家以為是鬼。火勢過去以后,他慢慢地走出來,像什么也沒有經(jīng)歷過一樣。趙襄子感到奇怪,便留住他。慢慢地觀察他,看他的形貌、膚色與七竅是人,氣息聲音也是人,于是問他:“什么道術(shù)使你能住在石壁中?什么道術(shù)使你能進入火焰中?”那人說:“什么東西叫做石壁?什么東西叫做火焰?”趙襄子說:“你剛才出來的地方就是石壁,你剛才所踩過的東西就是火焰?!蹦侨苏f:“我不知道。”魏文侯聽說后,問子夏說:“那是個什么樣的人?”子夏說:“以我從孔子那里聽來的話說,中和之人與萬物完金混同,因而萬物不能傷害與阻礙他,在金石中游玩,在水火中行走,都是可以的?!蔽何暮钣謫枺骸澳銥槭裁床贿@樣做呢?”子夏說:“挖掉心肺,拋棄思慮,我不能辦到。即使這樣,姑且說一說還是有可能的?!蔽暮钫f:“孔子為什么不這樣做呢?”子夏說:“他老人家能辦得到,但是不愿意這樣做?!蔽暮钍指吲d。
有一個神奇的巫師從齊國來到鄭國居住,名字叫季咸,知道人的生死存亡、禍福夭壽,所預(yù)言的年、月、旬、日,準確如神。鄭國人見了他,都避開他走得遠遠的。列子見到他,佩服得如癡如醉,并回來把這事告訴了壺丘子,說:“原來我以為您的道術(shù)是最高的了,現(xiàn)在又有了比您更高的人?!眽刈诱f:“我和你在書本上討論過這些事,卻并沒有明白它的實際內(nèi)容,又何況要了解道術(shù)呢?只有許多雌性動物而沒有雄性動物,又怎么能生出卵來呢?你卻要以你這點小道術(shù)與世上的人周旋,必然要露出真實面目,所以便容易讓人看透而為你相面。你試試把他請來,讓他看看我的相?!钡诙欤凶訋е鞠虂硪妷刈?。季咸出去后對列子說:“唉!您的老師快要死了,不能活了,過不了十天了。我看他形色怪異,面如濕灰?!绷凶舆M來后,哭得衣服都濕了,把此話告訴了壺子。壺子說:“剛才我顯示給他看的是大地的表象,在不動不靜中生存,所以他看見我杜塞了生機。再請他來一趟吧!”第二天,季咸又同列子來見壺子。出去后對列子說:“您的老師遇到我真是太幸運了!有救了。全身都有生氣了,我看見他閉塞的生機在萌動了?!绷凶舆M來把這話告訴了壺子。壺子說:“剛才我顯示給他看的是天地交接,虛名實利都不入千心,而生機卻已在腳后跟發(fā)動起來,這就是閉塞生機的萌動。所以他看到我好轉(zhuǎn)的生機。再請他來一趟吧!”第二天,季咸又同列子來見壺子。出去后對列子說:“您的老師坐在那里心神恍惚,我無從給他看相,等他心神安定下來,我再給他看相?!绷凶舆M來告訴了壺子。壺子說:“剛才我顯示給他看的是太虛無跡象可征,所以他看到了我混沌平衡的生機。鯨魚盤旋之處成為深淵,水流停積之處成為深淵,水流運動之處成為深淵,水流涌出之處成為深淵,水流陡落之處成為深淵,水流決口之處成為深淵,水流回攏之處成為深淵,水流入澤之處成為深淵,水流會合之處成為深淵,這是九種深淵。再請他來一趟吧!”第二天,列子又帶季咸來見壺子。還沒有站定,季咸就驚慌失色地逃走了。壺子說:“追上他!”列子追趕不上,回來報告壺子,說:“已經(jīng)不見了,已經(jīng)消失了,我追不上他了。”壺子說:“剛才我顯示給他看的并沒有離開我的本來面目。我無所執(zhí)而隨著他變化,他便搞不清我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又像草一樣跟著他顛倒,像水一樣跟著他流動,所以他就逃走了?!绷凶舆@時才明白自己還沒有學到什么,便返回到家中,三年不出門,替他妻子燒火做飯,喂豬像伺候人一樣周到,對任何事物都沒有偏愛,不事雕琢而復(fù)歸真樸,像土塊一樣獨立而不受干擾,在紛繁的瑣事中卻心神一致,如此直到終身。
列子到齊國去,半路上又返了回來,遇到了伯昏瞀人。伯昏瞀人問:“怎么又回來了?”列子說:“我感到震驚。”“為什么震驚?”“我在有十家酒店的小鎮(zhèn)吃飯,剛到那里就有五家酒店贈送給我酒菜。”伯昏瞀人問:“這樣,你為什么要感到震驚呢?”列子說:“心中的情欲沒有消融,形態(tài)舉動便有光彩,以這外貌鎮(zhèn)服人心,使人輕易把自己視為老人而尊重,這可能帶來禍患。那酒店老板特地準備些酒菜飯食,為的是得到多余的利潤,他們的盈利很少,他們的權(quán)勢也很小,尚且這樣對待我。又何況擁有萬乘兵車的君主,身體勞瘁于國家,而智能耗盡于政事,他一定會任用我去辦事,并希望我取得功效的。所以我感到震驚?!辈桀θ苏f:“你的看法真是太好了!你這樣嚴格要求自己,人們一定會歸附你的。”伯昏瞀人沒過多久去列子家,門外的鞋子都已經(jīng)擺滿了。伯昏瞀人面向北站著,豎著拐杖支撐著下巴。站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就走了。接待賓客的人告訴了列子。列子提著鞋子光著腳趕了出來,追到大門口,問道:“先生既然來了,還不說幾句啟發(fā)訓(xùn)導(dǎo)我的話嗎?”瞀人說:“算了吧!我原來就告訴你說,人們將歸附于你,果然歸附你了吧。這不是你有能力使別人歸附于你,而是你沒有能力使別人不歸附于你。你哪里用得著以言行去感動別人呢?你事先就應(yīng)當知道以言行感動別人的結(jié)果會使自己與眾不同。而且心有所動,必然會動搖你的本性,這就更沒有意義了。同你交往的人,沒有人會告訴你。他們所說的閑言碎語,都是毒害人的話。不幫助別人覺悟,又怎么能稱為好朋友呢?”
楊朱向南到沛地,老聃西游到秦地。楊朱抄郊野的小路,至梁地遇到了老子。老子在半路上仰天長嘆道:“起初我以為你是可以教導(dǎo)的,現(xiàn)在看來不可教導(dǎo)了?!睏钪鞗]吭聲。到了旅舍,楊朱給老子送上洗臉水、嫩口水、毛巾和梳子,把鞋子脫在門外,跪著走到老子面前,說:“剛才您老人家仰天長嘆道:‘起初我以為你是可以教導(dǎo)的,現(xiàn)在看來不可教導(dǎo)了?!瘜W生想請教您原因,但路上您沒有空,所以不敢問?,F(xiàn)在您有空了,請問我哪里做錯了?!崩献诱f:“你神態(tài)傲慢,誰還愿意和你相處呢?最潔白的東西好像十分黑暗,最道德的人好像有所不足。”楊朱立刻變得十分恭敬地說:“敬聽教誨了?!睏钪焱娴厝?,走到旅舍的時候,主人十分客氣地迎接他進房間,老板安排坐席,老板娘拿來毛巾和梳子,旅舍的客人讓出了坐席,在灶前烤火的人讓出了灶門。當他從沛地回來的時候,旅舍的客人們已不再拘束,同他爭搶坐席了。
楊朱經(jīng)過來國,向東到了旅舍。旅舍主人有兩個小老婆,其中一人美麗,一人丑陋,丑陋的受尊寵而美麗的受冷落。楊子問這是什么緣故。旅舍的伙計回答說:“那美麗的自以為美麗,我并不覺得她美麗;那丑陋的自以為丑陋,我并不覺得她丑陋?!睏钭诱f:“弟子們記??!行為善良而能去掉自我炫耀的心念,到哪里會不受人喜歡呢?”
天下有經(jīng)常取勝的方法,有經(jīng)常不能取勝的方法。經(jīng)常取勝的方法叫做柔弱,經(jīng)常不能取勝的方法叫做剛強。二者容易明白,但人們卻不懂得。所以上古時的話說:剛強可以戰(zhàn)勝力量不如自己的人,柔弱可以戰(zhàn)勝力量超過自己的人??梢詰?zhàn)勝力量不如自己的,一旦碰到力量與自己相當?shù)娜耍蔷臀kU了??梢詰?zhàn)勝力量超過自己的,就沒有危險了。以柔弱戰(zhàn)勝一個人,會像什么也沒有干一樣;以柔弱統(tǒng)治天下人,也會像什么也沒有干一樣。這叫做不想取勝而自然取勝,不想統(tǒng)治而自然統(tǒng)治。鬻子說過:“要想剛硬,必須要堅守柔軟;要想強大,必須要保持虛弱。柔軟積聚多了一定剛硬,虛弱積聚多了一定堅強??此e聚的是什么,就可以知道他禍與福的發(fā)展方向。剛強能戰(zhàn)勝力量不如自己的人,一旦碰到力量與自己相當?shù)娜司蜁艽煺?;柔弱能?zhàn)勝力量超過自己的人,他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崩像跽f:“剛強的軍隊會被消滅,剛強的樹木會被折斷。柔弱的東西屬于生存的一類,堅強的東西屬于死亡的一類?!?/p>
形狀不一定相同而智慧相同,智慧不一定相同而形狀相同。圣人選取相同的智慧,而不選取相同的形狀。一般人選取相同的形狀而不選取相同的智慧。形狀與自己相同的,便親近而喜愛它;形狀與自己不同的,便疏遠而害怕它。有七尺長的身軀,手與腳不一樣,頭上長頭發(fā),口中生牙齒,能站立并快步行走的,叫做人,而人未必沒有禽獸之心。即使有禽獸之心,也以人的形狀而得到他人的親近。身上長翅,頭上生角,齜著牙齒,張著腳爪,抬著頭飛,低著頭跑,叫做禽獸,而禽獸未必沒有人心。即使有人心,也以禽獸的形狀而被人疏遠。扈犧氏、女蝸氏、神農(nóng)氏、夏后氏,或者是蛇身人面,或者是牛頭虎鼻,他們有不是人的形狀,而有大圣人的道德。夏桀王、殷紂王、魯桓公、楚穆王,他們的形狀面貌與七竅都和人一樣,但卻有禽獸之心,而人們卻堅持以他們有和人一樣的形狀而希望他們有很高的智慧,這是辦不到的。黃帝在阪泉的郊野與炎帝作戰(zhàn)時,曾統(tǒng)帥熊、羆、狼、豹、驅(qū)、虎為前驅(qū),鵰、鹖、鷹、鳶為旗幟,這是用力量役使禽獸的例子。堯使用夔主管音樂,敲擊著磬鐘,各種野獸跟著跳舞;蕭韶樂曲成了套,鳳凰也來朝拜,這是用樂聲吸引禽獸的例子。那么禽獸之心,與人有什么不同呢?形狀聲音與人不同,一般人便不知道與它們交往的方法。圣人沒有什么不知道,沒有什么不通曉,所以能吸引并能役使它們。禽獸的智慧有生來就與人相同的,它們都想保養(yǎng)身體,智慧也不比人低。雌雄互相匹配,母子互相親愛;避開平地,依托險峻;逃離寒冷,尋求溫暖;居住時結(jié)伙成群,出行時依次成列;幼生的住在里面,強壯的住在外面;喝水時互相提攜,吃食時一起叫鳴。上古的時候,它們同人類在一起居住,和人類一同出行。到了有帝王的時候,才開始被驚嚇而散亂了。等到衰敗的亂世,它們更是隱藏逃竄,以避免禍患。現(xiàn)在東方有個介氏之國,這個國家的人常常懂六畜的語言,大概是有異常智慧的緣故。上古的神圣之人,對萬物的性質(zhì)形態(tài)全都明白,對異類的語言聲音全都了解。把它們會合聚集起來,對它們進行訓(xùn)練教授,和對待人民一樣。所以先會合鬼神妖怪,然后通達八方人民,最后聚集禽獸昆蟲,說凡是有血有氣的動物,它們的頭腦智慧相差得并不太遠。神圣之人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教授訓(xùn)練所有的動物沒有什么遺漏。
宋國有個飼養(yǎng)猴子的人,很喜歡猴子。他養(yǎng)了一群猴子,能理解猴子的想法,猴子也懂得他的心意。他還減少家里人的生活費用,以滿足猴子的需要。不久家里貧困起來,他打算限制猴子的食物,又怕猴子不聽自己的話,便先欺騙它們說:“喂你們橡子,早上三個,晚上四個,夠嗎?”眾猴子都跳起來發(fā)了怒。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喂你們橡子,早上四個,晚上三個,夠嗎?”猴子們聽了,都趴在地上十分高興。動物之間以智慧與否互相籠絡(luò)欺騙,都像這個樣子。圣人用智慧來籠絡(luò)欺騙那些愚笨的人,也就像養(yǎng)猴人用智慧籠絡(luò)欺騙那些猴子一樣。名義與實際都沒有虧損,卻能使它們時而高興,時而發(fā)怒??!
紀渻子為周宣王飼養(yǎng)斗雞。周宣王過了十天就問:“雞可以斗了嗎?”回答說:“不行。還沒有真本領(lǐng),只知依仗驕傲之氣?!边^了十天又問?;卮鹫f:“不行。它看到別的雞的影子、聽到別的雞的聲音就想應(yīng)戰(zhàn)?!边^了十天又問。回答說:“不行。還瞪著眼睛,氣勢旺盛?!边^了十天又問。回答說:“差不多了。即使別的雞大聲鳴叫,它的情緒也不會變動了??瓷先ハ駛€木頭雞了。它的德已經(jīng)完整了。別的雞沒有敢應(yīng)戰(zhàn)的,只有轉(zhuǎn)身逃跑罷了。”
惠盎拜見宋康王??低跽D著腳咳嗽著,急急地說:“我所喜歡的是勇敢且有力量的人,不喜歡談?wù)撊柿x道德的人。您打算用什么來教導(dǎo)我呢?”惠盎回答說:“我這里有一種道術(shù),能使別人即使勇敢,也刺不進我的身體;即使有力量,也打不中我。難道大王對此沒有興趣嗎?”宋康王說:“好!這正是我所想要聽到的?!被莅徽f:“刺我不進,打我不中,這還是在受侮辱。我這里還有一種道術(shù),能使人雖然勇敢卻不敢刺我,雖有力量卻不敢打我。不過不敢并不等于不想。我這里還有一種道術(shù),能使人根本就不想打人。不過不想打還沒有愛護幫助你的思想。我這里還有一種道術(shù),能使天下的男人女子沒有不高高興興要愛護幫助你的。這比勇敢、有力量要好得多,是比上述四種道術(shù)都好的道術(shù)。難道大王對此沒有興趣嗎?”宋康王說:“這正是我所想要得到的?!被莅徽f:“孔子、墨子就是這樣??浊?、墨翟沒有土地卻成為君主,沒有官職卻成為官長,天下的男人女子沒有不伸著脖子、踮著腳盼望他們,希望得到安定和幫助的?,F(xiàn)在大王是一個擁有萬乘兵車的君主,如果真有這樣的志向,那么國境之內(nèi)的百姓,就都會得到好處。那恩惠就會比孔丘、墨翟多得多了。”宋康王無話可說?;莅豢觳阶吡顺鋈ァK慰低鯇ι磉叺娜苏f:“會說話啊,客人竟然這樣辯說把我說服了?!?/p>
參考資料:
1、佚名.360doc.http://www.360doc.com/content/11/0802/19/81932_137493714.shtml